我和你(第8/8页)

我不知道如何理解这强大的力量,你可以说我排斥它,也可以说我惧怕它。反正从那以后,我再没亲近过奥康纳。

我的朋友说,如果不依靠文字在虚拟中体验罪恶、分泌罪恶进而排遣罪恶,我的归宿一定是牢房或者疯人院。他们多半是指我那次在派对里,独自斜倚在烛光边,把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烧着。说真的,戏有点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掌握不好分寸和火候,只消灌下去几瓶威士忌,就开始失控呢?我不喜欢看到他们一个个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依稀听到他们说:原来她写的那些人,全是她自己,全是。

真的吗?我离雷普利有多远?当雷普利忙着物色一件“新外套”时,我也在人群中观察可以“窃取”的形象、语气和性格,他们有时候只需要换个名字、改一身装束,就会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好吧,我得承认,最大的区别在于,那些“原型”并没有杀人,或者说,他们如果有那么点杀人的可能性,也是别人看不出来的。说真的,雷普利到底有什么特别高超的手段?他善于伪造文件和签名,熟知会计账目那一套花样,鉴赏音乐或美术的水准不俗——有哪一样超过我的能力范围?我甚至比他更偏执于一切有用或没用的生活细节,我会用看小说的热情来研究字典,我会用四五种语言写同一个单词,列出长长一张词汇表。我的日记本和活页簿上充满了日期、表格、地图。有一张表格与我的女朋友们有关,完全可以满足所有八卦记者的好奇心:时间跨度,年龄差距,体型(苗条或壮实),工作状况,头发的颜色(金色,当然是金色),分手的理由(不欢而散或无疾而终)——呃,不要问我它们的真实性,我至少能做到,让它们看起来都像是真的。

如果将来有人写我的传记(现在看来,有这个可能),我希望她是个女人。我相信我留给了她足够多的材料——看到那堆日记和活页的时候,她是会狂喜呢,还是会有片刻的崩溃?我知道他们学院派是怎么对待这些零碎的,我随手写在纸片上的东西他们都会去考证索引。等等,她不会细心到那种地步吧——她不会发现我那些看起来很精确的时间其实是误植吧?比方说,上周发生的事情,我却要标上今天的时间——我只用现在时态。有时候,时间的错位确实能改变整件事情的性质……她的这个发现会让她推翻对那些材料的信任感吗?时间可以伪造,别的呢?那些我向不同的人叙述的我对母亲的恐惧、对继父的仇恨呢?我的悲惨的、每天晚上都会被噩梦惊醒的童年呢?我那些与精神分析原理严丝合缝的人生故事呢?如果她发现她只能把我的日记当小说看,而把我的小说当日记读,她还有勇气写下去吗?

如果你是像雷普利那样的“天才”,嗯,我是想避免说“罪犯”两个字,其实你比我幸福多了。因为你对你虚构的、伪造的人物和事件,对你构建的整个世界深信不疑。你相信,只要你看中了那件衣服,它就一定会是你的;你物色到的那个人,哪怕今天还是个病人,明天就可以是杀手;你看中的艺术和艺术家,哪怕已经死了,你也可以让它和他都活过来。你一定能做到,因为我让你做到。你消灭一个肉身就像搬开一块石头,你展开一个世界就像展开一张地图。我不行。我望不到虚构的边界,我只是闭上眼睛,本能地站住。我会忍不住怀疑自己,嘲讽自己。我定时定量地看心理医生,我在纸上把你写得越是神乎其技,在心里就越是把防火墙砌得高一点。小说家是不是那样一种人——就在几乎要相信往前一步便能进入自己创造的那个世界时,悬崖撒手。我终究不能成为你。那个词儿是怎么说的……同质异构体。我和你。

我和你。我和另一个我。你和另一个你。他们为什么总是用“孤独”来形容我呢?独处的时候,你分明就在我身边。离死亡越近,这感觉越清晰。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几年前我就写过一首诗:清晨,我去世后的几个小时/七点,太阳将如往常般照耀/在树木上空,我很熟悉那些树/它们会闪出绿光,以及深绿色的树影/太阳逐渐升起,柔软而没有感情/树木没有知觉,站在我的,我的花园里……

到了死的那一天,留谁在身边都是多余的。我只要太阳,树影,还有你。

1995年。临终,帕特里夏·海史密斯将最后一名访客——当然是个女人——从病房里赶走。“你该走了,你该走了,别说了,别说了,”她反复念叨,直到人去屋空。

没人能将她的辞世时间精确到某时某分某秒。正如她所愿,那一刻没有人在身边。


[1] 这一节模拟帕特里夏的口吻虚构其自述,但其中所涉及的细节均有所本,取自其传记和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