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9页)
“您请坐呀,吉本拉特,”他用力握了一下这个羞答答地走进屋来的男孩的手之后,客气地说。
“我想和您谈谈。不过,我可以用‘你’这种称呼吗?”
“好的,请吧,校长先生。”
“你自己大概也感到,亲爱的吉本拉特,你近来的成绩有些退步,至少在希伯来文方面是这样。你过去一向是我们班上希伯来文学得最好的,因此,发现你突然退步,我觉得很惋惜。也许你对希伯来文不再真正感兴趣了?”
“哦,不,我是感兴趣的,校长先生。”
“那你想想看,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也许你已经特别致力于另一门课程了?”
“没有,校长先生。”
“真的没有?那我们得找找别的原因了。你可以帮助我找找线索吗?”
“我不知道……作业我一直都是完成的……”
“那当然,我的好孩子,那当然,这中间也不是一样的。作业你当然是完成的,这是你的义务,可是你从前学得更多,那时你也许更加用功,至少对于学习更有兴趣。有时,我自己思量:你的劲头怎么会突然松了?你该不会是病了吧?”
“没有病。”
“那你有没有头痛?无疑你的脸色并不很好。”
“是的,我有时会头痛。”
“你觉得每天的功课太多吗?”
“不,一点不多。”
“要么是你课外看的书很多?你尽管说实话!”
“不,我几乎一点都不看课外读物,校长先生。”
“那我就不能理解了,亲爱的年轻朋友。总是有哪里出了毛病呀。你愿不愿意答应我好好努力?”
汉斯把手交给用严肃的宽容神情望着他的这位权威人士伸出来的右手。
“那就好了,那就对了,老弟。千万别松劲呀!要不然会掉到车轮下面去的。”
他握着汉斯的手,汉斯深深地吸一口气向门口走去。在门口他又被叫了回来。
“还有一件事,吉本拉特。你和海尔纳交往很多,是吗?”
“是的,相当多。”
“我相信,同别人相比,和他来往更多。对不对?”
“那当然。他是我的朋友。”
“怎么会的?你们两人的性格根本不同嘛!”
“我不知道,反正他是我的朋友。”
“你知道我并不特别喜欢你的朋友。他是一个不知足、不安分的人,也许他很有才气,但他什么也做不出来,对你不会有好影响的。我很希望你能和他疏远一些,你看怎么样?”
“这我做不到,校长先生。”
“你做不到?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可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抛弃他。”
“嗯。但是你不能和别人多接近些吗?你是唯一甘愿受这个海尔纳坏影响的人,后果我们不是已经看到了吗?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特别吸引住你了?”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如果抛弃他,我就是懦夫了。”
“是这样吗?好,我不勉强你。但我希望你慢慢摆脱他。我觉得这样就好,这样就非常好。”
最后几句话不再像先前那样语气温和了。汉斯现在可以走了。
从那以后他又重新努力苦干起来,显然不再能像过去那样轻松前进,而是费力地跟上去,但求不致落得太后。他也知道,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的朋友。但他并不认为交这个朋友是一种损失、一种障碍,相反倒足以补偿一切耽误了的事,是一种和他过去那种平淡无奇,尽本分的生活不能相比的更高、更温暖的生活。他的精神状态犹如堕入情网的年轻人: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去完成伟大的英雄事业,而不屑从事日常无聊的琐事。因而,他一再绝望地叹息,自寻苦恼。他又不会像海尔纳那样做:学习敷衍了事,飞快地、几乎是勉强地仓促去掌握最必要的东西。因为他的朋友几乎把他每晚的空闲时间都占用了。所以他不得不天天早起一小时,像与敌人搏斗似地啃希伯来文文法。实在他只对荷马和历史课还感兴趣。他带着暗中摸索的感觉逐渐对荷马的世界有所了解。在历史课里,英雄们逐渐不再只是姓名和数字了,而具有显得很近的、发红的眼睛,活生生的红嘴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脸和手,有的人手是红的、肥的、粗的,有的人手是宁静、冰凉、石头似的,另外的人手是瘦的、烫的、上面暴着细筋。
在读希腊文的福音书时,他有时也为这些形象如此清晰,近在身旁而感到吃惊,甚至折服。尤其是有一次读《马可福音》第二章,说的是耶稣和他的弟子们离开船的事,上面写道:“他们立刻认出了他,并跑了过去。”这时,汉斯也看见耶稣离开了船,并且立刻认出了他,并非从形象上,也不是从面貌上认出来的,而是从他那双慈祥眼睛的伟大卓越的深度,从他那纤细、美丽、晒黑了的手在轻轻挥动——或者不如说是在邀请和欢迎——的姿态上认出来的。这只手似乎是由一个纤细然而又很坚强的心灵所形成和寓居的。一条激流的边缘和一艘沉重的木船的船头浮现了片刻,然后这全部景象便像冬天呵的气一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