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9页)

就连当天晚上和第二天一整天,这具不显眼的尸体的存在都像具有魔力似地在起作用,使得大家不管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是轻悄悄的,以致在这一短短期间内,争吵、愤怒、喧闹和嬉笑都收敛起来了,就像水妖在水面上消失片刻,使得河水毫无动静像是一潭死水似的。每当两个人相互谈到死者,总是叫他的全名,因为他们觉得用“印度人”这个外号是对死者不敬。而这个安静的“印度人”往常在人群中一向是默默无闻,没人注意的,如今他的名字和他死亡的事却充塞了整个大修道院。

第二天,印丁格的父亲来了。他在停放他儿子的小房间里单独待了几小时,然后应校长邀请去进茶点。晚上在大鹿旅社投宿。

安葬的日子到了。棺材停放在大寝室里,阿尔镐的裁缝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有个地地道道的裁缝身材,瘦得可怕,穿着一件黑里带绿的礼服,瘦瘪的裤子,手上拿着一顶过时的礼帽。他那狭长的小脸上罩满愁云,显得悲哀、虚弱,好像是风中残烛。他在校长和教授们面前一直手足无措,毕恭毕敬。

在最后的瞬间,棺材还没有抬出去之前,这个悲伤的矮个子男人再一次走上前去,带着窘迫、害羞的温柔神情抚摸着棺材盖。然后他无法可想地站停了,强忍住眼泪站在静悄悄的大房间中央,就像一株冬天枯萎了的小树那样孤苦伶仃、毫无希望、听天由命,叫人看了心酸。牧师拉着他的手留在他的身旁。然后,他戴上那顶滚圆的礼帽,头一个跟在棺材后面走下台阶,穿过修道院的庭院,走出古老的大门,越过白茫茫的大地,朝着有矮墙的教堂公墓走去。神学校学生们在墓旁唱赞美诗,大多数不去看音乐老师打拍子的手,而是盯着矮个儿裁缝师傅的孤苦伶仃、摇摇欲坠的身影,这使音乐老师很恼火。裁缝师傅悲伤、寒冷地站在雪地上,垂着头倾听牧师、校长和学生代表的讲话,心不在焉地向唱歌的学生们点点头,有时用左手去掏那块藏在上衣后摆里的手帕,可是没有把它抽出来。

“我那时忍不住要去设想,假如不是他而是我的爸爸那样站在那儿,那会怎样。”奥托·哈特纳事后这样说。于是个个人都附和说:“对啊,我也正好是这样想的。”

过了一会儿,校长陪同印丁格的父亲来到希腊室。

“你们当中有和死者交情特别深的吗?”校长对着全房间问道。起先谁也没有搭腔,印丁格的父亲害怕而痛苦地望着这些年轻的脸。后来,路丘斯走了出来,印丁格的父亲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会儿,可是说不出话来,不久便丧气地点了个头又走出去了。随即他就动身回家。他在明亮的冬天原野上还要乘整整一天的车子,才能到家,告诉他的妻子,她的卡尔如今长眠在怎样的一个小地方。

修道院里不久又恢复了原样。教师们又在呵斥学生,门又关上了,也很少有人再去想那个死去的希腊室的同学了。有几个人因为在那个可悲的池塘旁边站得太久,得了感冒,住进了病房,或是冻坏了脚,或是哑了嗓子。汉斯·吉本拉特喉咙和脚都没有出毛病,但是自从那个不幸的日子以来,样子变得比较严肃了,比较老了。在他身上有些东西起了变化,孩子变成了青年,他的灵魂仿佛迁移到了另一个国土,在那儿它害怕地、不舒服地游荡着,还找不到歇脚的地方。这不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也不是出于对善良的“印度人”的悲痛,而只是突然出于意识到自己很对不起海尔纳。

海尔纳和另外两个同学躺在病房里,他必须吞咽热茶,同时有时间可以去整理在印丁格死亡事件中所得到的印象,将来创作时可能需用。不过这些他似乎并不希罕,相反,他却显得非常痛苦,同他的病友几乎一句话也不说。自从受到禁闭处分以来所强加在他身上的孤寂使他那敏感的、渴望经常与人交谈的性情受到伤害,他变得尖刻了。老师们把他当作一个不满的激进分子严加看管,学生们都避开他,舍监用讥嘲态度对待他,而莎士比亚、席勒和勒瑙这些朋友却给他展示了不同于他目前所处的受压、受气的环境的另一个世界,一个更有力、更伟大的世界。那本开始只是以隐士式的忧郁为基调的《修士之歌》逐渐发展成为针对修道院、教师和同学写的辛辣、仇恨的诗篇集子。在孤寂中他发现一种辛酸的殉教者的享受,以不被人理解而感到满足。在他那无情辱骂的修士诗句中,他自比为小玉外纳1。

葬礼后一星期,两个同学病愈了。海尔纳一个人还躺在病房里,汉斯就去探望他。他羞答答地打了个招呼,搬过一张椅子到床边坐下,并且去抓病人的手。病人不乐意地向墙转过身去,似乎很难亲近。但是汉斯不肯退却。他紧紧地握住那只抓到的手,迫使他以前的朋友转过身来看他,他的朋友恼怒地撅起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