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按经验来看,神学校的每个班级,在四年修道院生活中,总要损失个把学生的。有时是死了人,大家就唱着赞美诗将他安葬,或者遗体由同学护送运回家乡。有时是自己硬要退学,或是由于犯了特别的罪过而被开除。偶然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某个无所适从的男孩出于青春的烦恼,通过开枪自杀或投河自尽来找到一条短捷、黑暗的出路;不过这种事很少出现,而且只发生在高年级班上。
汉斯·吉本拉特班上也发生了减少几个同学的事。由于一种奇怪的偶然性,这几个同学都是希腊室的。
在希腊室的学生中有一个谦逊的金发小伙子,名叫印丁格,外号叫印度人,是阿尔镐某个少数教派教区里的裁缝的儿子。他是个不声不响的小百姓,只是因为他去世了,才引起人们对他的几句议论,然而即使在这时候也谈得不多。他同俭朴的宫廷演奏家路丘斯坐在一张课桌上,因而和他关系比其他同学好些,交往也稍微多些,除此之外别无朋友。直到他不在了,希腊室的同学们才发现,他们是喜欢这个人的,因为他是个与世无争的好室友,是这经常十分喧闹的房间里的一个安静点。
他在一月的某一天,随同溜冰的同学一起到马塘去。他没有溜冰鞋,只是想在旁边看看。可是不一会儿就冻僵了,于是他靠在岸边来回跺着脚走,借以取暖。走着走着就跑起步来,超出范围远了一些,不知不觉跑到另一个小湖那儿去了。那儿因为水源比较暖、比较急,所以冰结得很薄。他穿过芦苇跑了上去。尽管他个子小、身体轻,冰还是承受不住,破裂了。他在靠岸的地方陷了下去。他挣扎着,还呼叫了一会儿,然后沉没到冰冷的黑暗中去了,谁也没有发觉。
直到下午两点钟,上第一节课时,大家才发觉他不在。
“印丁格呢?”辅导老师喊道。
没有人回答。
“到希腊室去找找看!”
可是那里没见他的踪影。
“他一定是迟到了,我们不等他了,开始上课吧!我们读七十四页第七行诗。可是我坚决要求你们,以后不再出现类似的事。上课必须准时!”
等到钟敲三点,还不见印丁格来,老师着急起来,叫人去找校长。校长立即亲临教室,提了一大堆问题,然后派了十个同学由舍监和一位辅导教师带领,前去寻找。其余留下来的学生则给他们布置了书面作业。
四点钟,辅导教师没有敲门就走进了教室,向校长轻声耳语作了汇报。
“大家安静!”校长命令说,学生们一动不动地坐在板凳上,满怀期望地瞅着他。
“你们的同学印丁格,”他压低嗓子接着说,“看样子是掉到一个池塘里去了。你们现在要帮忙去找他,迈耶老师领你们去,你们必须绝对听从他的指挥,不准擅自行动。”
大家吃惊不小,一面窃窃私语,一面出发。老师走在前面。从小城镇来了几个大人,带着绳索、板条和杠子,也参加进这个行列。天气十分寒冷,太阳已经落到树林边了。
等到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孩子的僵硬的小躯体,用带着积雪的草席遮盖,放上担架,这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神学校的学生们像受惊的小鸟似的战战兢兢地围着,凝视着尸体,搓着自己冻得僵硬发紫的手指。这个淹死的同学被人抬着走在他们前面,他们默默地跟在后面穿过雪地,这时他们压抑的心灵才突然受到一阵恐怖的袭击,好像小鹿遇到敌人似的嗅到狰狞的死神的气息。
在这凄凉、受冻的一小群人当中,汉斯·吉本拉特偶然走在他从前的朋友海尔纳身旁。由于他们在田野上的一块崎岖不平的地方绊了一下,两人同时发觉彼此靠得很近。可能是死亡的景象压倒了汉斯,使他有好一会儿深信一切自私自利统统是非常空虚的。总之,在他出乎意外地瞧见这个朋友苍白的脸靠得那样近时,他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深切的悲痛,他突然冲动地伸手去握对方的手。海尔纳很不情愿地把手缩了回去,感到受了屈辱,把目光转向他方,并且马上换了个位置,走到队伍的最后一排去了。
这一来,模范生汉斯的心因痛苦与羞愧怦怦直跳,一面继续在结冰的田野上跌跌撞撞地走着,一面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顺着冻得发紫的脸颊往下淌。他知道,世上有些罪过和疏忽是人们不能忘怀的,也是追悔莫及的。他感到仿佛面前躺在抬得高高的担架上的并不是裁缝的儿子,而是他的朋友海尔纳,他把汉斯不忠不义所造成的痛苦和愤怒一起带到遥远的另一个世界去了,在那个世界里是不按照成绩、考试、成就,而是要看良心是否纯洁、有无玷污来进行评价的。
这当儿人们已到了公路,很快就都走进了修道院。以校长为首的老师们在那儿迎接这位死去的印丁格。如果他还活着,光是想到这样的荣誉都会吓得逃跑的。教师看待一个死去的学生总是跟看待活的完全不同,到了这时候他们才有片刻对每个生命与青春的价值及其无可挽回性深信不疑。而平时他们在这方面是经常在轻率地犯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