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7页)
“尖角酒馆”相当清静。有几个农民在喝新葡萄酒。这里没有散装啤酒,只有瓶装的。于是每人马上弄来一瓶。那位外厂伙计要表现一下自己很慷慨,为大家叫了一只大苹果蛋糕。汉斯突然觉得饿得慌,接连吃了好几块。坐在这家旧的发黄的小酒馆的坚实、宽敞的靠墙板凳上,不引人注意,十分舒适。老式的餐柜和大火炉隐没在半暗处,在一只带有木棍的大鸟笼里两只山雀在扇动翅膀,满满一枝红花楸果子从格子里塞进去作鸟饲料。
老板到桌旁来了一会,对来客表示欢迎。这之后又隔了一会,才正式交谈起来。汉斯喝了几口味道浓的瓶装啤酒,很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把整瓶喝光。
那个法兰克福人又自鸣得意地谈起莱茵地区葡萄园节日,谈到徒步旅行和投宿小客栈的生活,大家高兴地听着,连汉斯也笑得不可开交。
蓦地,汉斯觉得自己不太对头。他老是感到房子、桌子、酒瓶、杯子和朋友们汇成一片柔软的褐色云层,只有使劲睁眼,才又显出原来的形象。有时谈话声和哄笑声热烈起来,他也随着大家大笑,或者搭讪几句,但讲过后立刻就又忘了。大家碰杯时,他也跟着碰,一小时后,他惊讶地发觉他的瓶子空了。
“你的酒量很大,”奥古斯特说,“要不要再来一瓶?”
汉斯笑着点点头。他过去把这样一种狂饮想象得过于危险了。而现在,当那个法兰克福人开个头,大家都跟着唱起歌来时,汉斯也放开喉咙一道唱起来。
这期间,酒店客满了,老板的女儿也来帮女服务员招待客人。她个子高大,长得漂亮,带有一张健康、有力的面孔,一双沉静、褐色的眼睛。当她把新瓶放在汉斯面前时,坐在旁边的那个伙计立即向她大献殷勤,但她并不加以理睬。也许她是为了向那人表示她看不起他,或者也许她是喜欢这个可爱的小人儿,她转身面向汉斯,很快地用手摸摸他的头皮,然后就回到柜台后面去了。
那个伙计已在喝第三瓶了。他追在老板女儿的后面,使出浑身解数,想和她攀谈一番,但是毫无结果。那高个子姑娘冷淡地瞧瞧他,不同他搭腔,立刻就转身走了。于是他回到桌旁,拿空瓶敲敲桌子,突然兴奋地嚷道:“让我们大家快活快活,孩子们,干杯!”
现在,他讲起一个粗俗的女人故事来了。
汉斯还只能听见一种含含糊糊交织在一起的谈话声音,当他差不多要喝完第二瓶酒时,他开始觉得说话,甚至连笑都是很困难的了。他想走到山雀笼那儿去,逗逗鸟儿玩。可是走了两步就感到头晕,差一点儿跌倒,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回来。
从这时起,他那种肆意放纵的高兴表情逐渐消失。他知道,他喝醉了。他觉得这种狂饮已无乐趣。他好像在遥远的地方看到种种灾难在等待着他:回家,受父亲凶狠的责骂,以及明天早上又得去工厂。他的头渐渐地也痛起来了。
其余人也乐够了。在脑子清醒一些的时刻奥古斯特争着会钞,付了一块银元,找回来没有几个子儿。他们边说边笑,走出店门,街上晚霞光亮耀眼。汉斯几乎站都站不直了,他靠在奥古斯特身上,摇摇晃晃地让他拖着走。
那个外厂钳工变得伤感起来,他唱道:“明天我不得不离开这儿,眼泪汪汪。”
本来他们要回家的,可是路过“天鹅酒店”时,那个伙计坚持还要进去。在门口,汉斯挣脱了身子。
“我得回家了。”
“你单独一人是走不了的呀!”那个伙计笑着说。
“行的,行的。——我——一定得——回家。”
“那么至少再喝一杯烧酒吧,小家伙!烧酒能使你腿有劲,对胃也有好处。正是,很灵的。”
汉斯觉得有人递给他一只小酒杯。他泼翻了许多,剩下的酒他一饮而尽,觉得喉咙像在火烧一样。一阵剧烈的恶心向他袭来,他单独一人踉跄地走下门前的台阶,走出村子,也不知是怎么走的。房屋、篱笆和庭园歪歪斜斜、乱七八糟地从他身旁旋转而过。
在一棵苹果树下,他睡倒在潮湿的草地上。一大堆令人厌恶的感觉,折磨人的忧虑,迷迷糊糊的念头使他无法入睡。他觉得自己弄得很肮脏、很可耻。他怎么回家呢?该怎样对父亲讲呢?明天他又会变得怎样呢?他觉得自己是那样沮丧,那样的痛苦,仿佛现在他不得不永恒地安息、长眠,不得不永远感到羞愧了。他的头和眼睛都在作痛,他甚至感到连站起来继续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突然,先前欢乐的情景又像一线迟到的、仓促的回光返照了一下。他做了个鬼脸,独自哼唱起来。
哦,你这可爱的奥古斯丁,奥古斯丁,奥古斯丁,哦,你这可爱的奥古斯丁,一切都已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