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7页)

他几乎没有唱完,就感到内心深处一阵痛苦,一些模糊不清的想象和回忆,羞愧和自责像一股混浊的洪水向他涌来。他大声呻吟,抽泣着扑倒在草地上。

一小时后,天色已暗,他站了起来,脚步不稳,吃力地朝山下走去。

吉本拉特先生因他的儿子吃晚饭时还没有回家,大发雷霆。到了九点钟还不见汉斯回来,他就准备了一根久已不用的粗藤条,心想:这小子以为自己已经羽毛丰满,可以不受父亲棍子的管教了?他回来时,有他好受的!

十点钟,他锁上大门。既然这位少爷要去夜游,那可以自己找个待的地方嘛!

尽管这样想,他还是没有睡,而是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等着,愈等愈气恼。他在等一只手来试着开门,害羞地拉门铃。他想象着这种场面——这个浪荡子可得给他点厉害看看!大概这个顽皮孩子是喝醉酒了,可是他挨了揍会清醒过来的,这个小淘气,这个捣蛋鬼,这个贱骨头!他非狠狠打他一顿不可。

终于睡魔制服了他,抑制了他的愤怒。

就在这同时,受到这样威胁的汉斯却凉凉地、宁静地躺在黑黝黝的河水里,慢慢地沿着山谷顺流而下。他已经摆脱了恶心、羞愧和痛苦。寒冷的淡蓝色的秋夜俯视着他那在黑暗中漂流而去的瘦弱身体。黝黑的河水在戏弄着他的双手、头发和发白的嘴唇。谁也没有看到他,除非是那只黎明前出来猎取食物的胆怯的水獭向他狡猾地偷看一眼,不声不响从他身旁滑走了。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掉进水里去的。也许他迷了路,站在陡坡上滑下去的;也许他想喝水,身子失去了平衡;也许是美丽的河水吸引了他,使他俯身过去,因为夜晚和淡淡的月光那样充满了和平与沉静的气氛迎着他望,所以困倦和恐惧就在暗中逼迫他,把他驱进了死亡的阴影。

白天有人发现了他,把他抬回家。吃惊的父亲不得不把他那根藤条扔在一旁,让自己积聚的怒气烟消云散。虽然他没哭,也很少流露他的情绪,但是当天夜里,他又是不能入睡,不时透过门缝向那已经无声无息的孩子望去。孩子躺在一张光光的床上,他那娇美的额头,苍白聪明的脸庞看起来依然仿佛是个特殊人物,仿佛生来就有权得到与别人不同的命运似的。额头和手上的皮肤擦破了,有点发紫,漂亮的容貌似在微睡,发白的眼皮合在眼睛上,没有完全闭紧的嘴,露出满意的,几乎是欢快的样子。看上去这个男孩像是一朵盛开的花,突然遭到摧残,把他从一条愉快的道路上拽了下来。连父亲也由于困倦和独自的哀伤,受到了这种微笑着的错觉的影响。

葬礼引来了一大批送葬的人和好奇的人。汉斯·吉本拉特又成了名人,谁对他都十分关注。老师、校长、本城牧师又参加到他的命运中来了。他们一起穿着礼服,戴上庄严的礼帽,出场送了葬,还在墓旁站了一会,彼此窃窃私语。拉丁文老师显得特别忧伤,校长低声对他说:“是呀,教授先生,这个孩子本来是会有所成就的。偏偏是最优秀的人常常要遇到厄运,这难道不是件可悲的事吗?”

弗莱格师傅也留在墓边,站在父亲和那个不断号啕大哭的老安娜身旁。

“是呀,这样的事真令人辛酸!吉本拉特先生,”弗莱格师傅同情地说。“我也很喜欢这孩子的。”

“我真不明白,”吉本拉特叹着气说,“他过去这样聪明,一切又都十分顺利,进学校,考试——后来一下子,不幸的事却一个接一个落到他的头上!”

鞋匠指指那些正从公墓大门走出去的穿大礼服的人说:

“在那边走的这些先生们,”他轻声说,“把汉斯弄到这种地步,他们也出了力的。”

“什么?”吉本拉特先生跳了起来,又怀疑又吃惊地凝视着鞋匠:“哦,真该死,为什么呢?”

“您别激动,邻居先生。我说的只不过是那些学校老师罢了。”

“为什么?怎么会呢?”

“唉,没别的。而您和我,咱们对这孩子恐怕也有不少疏忽,您不这么想吗?”

小城上空是一片欢快的蓝天,山谷里河水在闪耀,长着枞树的群山柔和苍翠,一望无际。鞋匠悲伤地苦笑着,挽着吉本拉特先生的手臂。吉本拉特先生由于此刻的寂静,由于此刻充满奇特痛苦的思想,正犹豫地、不知所措地向着他那习以为常的生命的下坡路走去。

1 旧时德国手工业学徒在满师后必须到处漫游找活干,经过一定时期后,才能固定在一家作坊当伙计。

2 厄伦斯皮格尔是传说中喜欢捉弄人的农民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