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绘人内心的全部深度”总序(第7/9页)
小说的内涵是分层次的。小说可以在故事情节层次上被阅读,也称作事件层次。这是可以用叙述梗概的方式来表达的那一部分内容。一个年龄不小的小公务员杰武什金和一个苦命的、饱受凌辱的年轻姑娘杜勃罗谢洛娃相爱,而终因周围世界中人、事和生计的迫促,只得深受别离之苦而抱憾终身的故事。主人公善良而软弱、自尊而无奈、深情而无力的处境,社会与生活对小人物的重压和摧残,贫苦情侣在生活重担下无出路的状态等等,这就是陀氏第一部小说《穷人》的故事情节层次。一个读者,单读这个感人而痛苦的爱情故事,也可以受到感动。再看另一所谓“偶合家庭”的故事。父子、兄弟五人间种种思想的、感情的、物欲的、精神的冲突,在冲突、矛盾,以致仇视的过程中,引出一起弑父的案件。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故事情节层次。这个事件对于读者也一样有它的吸引力,它显示了一个家庭悲剧,每个人物都有着自己的性格和行为的理由。读者也看到了人性的罪恶与奸诈,情欲对人的毁灭力量。这样的事件,在生活里是可以得到印证的。许多小说在这个层次上就结束了。这类小说被称作为情节小说,或者事件小说。但陀氏的小说通常还可以进入第二个层次的阅读。
社会历史的层次较之情节和故事要更进一步,因为它着眼在与故事相关的社会、政治、历史的主题,也就是时代的层次。这些主题也许并不具有永恒共通的意义,但它们有着时代的迫切的内涵。不仅促使当代人思考,而且是长久的历史鉴照。《穷人》在这个层次上表达了社会的混乱和失衡。好人受苦,恶人当道;有活力的青春被毁灭,为非作歹者左右他人的命运,一个是非颠倒的社会,它的出路在哪里?谁的罪过?这是十九世纪俄罗斯社会的写照。对于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人们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所以它会引起别林斯基等人的惊呼,但它也会引起后来某些社会阶段里人们的共鸣。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处在这一个层次上的问题表面上并不十分显著,但是作家从六十年代初开始关注的“西欧道路与俄国方式”的社会变革观,在这里得到了综合性的表述。作家在一九六三年发表的《冬天记的夏天印象》里尖锐批判的西方资产者的贪欲与自私、伴随西方式自由与平等而来的罪恶,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以文学形象作了充分的展示。深植在人民土壤里的宗教意识与文化知识载体的完美结合,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目里的“俄国方式”。这是《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作品中时代的层次,是当时整个俄国社会都以不同的方式关心着的社会历史内涵。是当时俄国具有相当迫切性的主题。但这样的母题,对于中国的读者来说可能会因为文化宗教背景产生现实的距离,但对今天的俄国社会和文化来说,始终是一个十分引人关注而且一时难于解决的问题。“西欧道路与俄国方式”、“欧洲与亚洲”、“东方与西方”,这些思考从一九一七年以来俄国八十余年历史进程中,从来也不曾消停过。俄国方式的宗教影响依然是一种潜在的激流。
个别的事物走向本质的共通,具体的形象趋于抽象的普遍。小说在经过了故事情节画面、社会历史含义之后,最后的境界是永恒共通的哲理。它是无数具体故事情节和社会历史图像的普遍概括。它不会因事过境迁而失去活力,却能把表象指归到本质。并不是所有的小说都具有这样的品格,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的着眼点,往往正是在这人性共通的哲理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哲学有相当透彻的了解,这从他论述到的哲学家的数量上可以证明,但他不是哲学家,作为小说家,他必然要透过人性来观察现象的本质。他说过要“在人身上发现人”,所谓“窥视心灵的奥秘”。这是作家最终的着眼点。如果说一部《穷人》,苦难的爱情是它的情节,善恶的失衡是它的现实,那么主人公心理的变幻是它最终要探索的奥秘。就像《双重人格》,情节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小公务员的故事,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精神病人的感觉和体验。所指社会现实是弱肉强食,强力和扩张对软弱与安分的排挤,但作家在永恒的人性层次上要说明的却是善与恶原本就共存于一体,人性与生俱来有着“双重”性,魔鬼与天使共居一处乃是人的天性,人性的复杂和变异都来源于此。当然,这一命题在这里还只是一个开篇,更深的探究还有待后来的几部大作品,《罪与罚》中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性格里那种善与恶、崇高和卑鄙的难以想象的结合,《鬼》里斯塔夫罗金幻觉里看到的那个可怕之至的“蜘蛛”,其实就是他内在本性里恶的幻化。他那种对善恶界限虽然内心清楚,却行为放浪、淫乱无耻、不断作恶,两种相互排斥的思想可以同时宣教,却并不相信其中任何一种,“我……希望做好事,并从中感到愉快,同时我又希望干坏事,并且也感到愉快”,终于在无法解决的矛盾里以自杀了结生命。《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万与“鬼”谈话,正是一个人身上善因与恶因的交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这类题目有许多,例如“人的社会性与生物性”、“人的非逻辑行为”、“潜在意识与外部行为”、“直觉现象”、“偶然与必然”、“理智与感情”、“诱惑与理性”、“灵与肉”、“真性情与无个性”等等。总之,他善于把真正人性面上那一层遮掩物毫不顾惜地揭开,示世人以人类本性的真相。所以永恒共通的层次是陀氏作品中最值得关注的部分。在这个层次上来读小说,可能具体的情节故事和社会历史画面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因为这时作家探讨的是在抽象共通层面上的题目,所谓“义主文外”,“秘响旁通”的部分。它们超脱了具体的图像和事件,进入共通的境界,把人身上最最隐秘的部分呈现在读者的面前。涉及永恒哲理的层次有许多,人性的奥秘是重要方面,当然也有超出人性范畴的命题,如“真实与假象”、 “宗教与道义”、“教条式与创造性”、“生命的本质”等等。这些题目的产生,当然并非完全抽象的永恒,而有陀氏自身的历史限定性,但他所提供的思考角度,至今仍不乏现实意义,所以对陀氏作品的不同层次的内涵,是非常值得关注的,因为它们都包含着作家十分独特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