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那么多东西可以供我们讨论、比较……”(第4/6页)
站在窗口,费玛看太阳奋力挣脱云层。一种难以描述的变化就要降临街道和山峦。与其说是一片光亮,不如说是各种色调的轻微的震颤,仿佛空气本身正在经受着犹豫和怀疑的折磨。充斥这帮人——尤里、茨维、特迪,还有其他人——生活的一切事物,激发他们的憧憬或者热情的一切事物,对费玛来说,就像花园里光溜溜的桑树下正在腐烂的枯叶一样可怜。这里的某个地方有一块被遗忘的应许之地——不,不是土地,也不是应许的,更不是被真正遗忘了,只是正在向你召唤的什么东西。他问自己,如果自己今天就死,他会不会在意呢?这个问题没有在他心里激起任何反应:既没有激起忧虑,也没有激起欲望。死亡好像同瓦尔哈夫提格所讲的故事那样枯燥无味。然而,他的日常生活也是墨守成规、沉闷乏味,就和他父亲的说教一样。他顿时从思想上认同了老人,不是关于印度人身份的问题上,而是父亲说,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没有欢乐,也没有目的。施勒密尔和他的朋友确实值得同情,而不是嘲弄。可是,对他来说,他们到底是谁呢?当然,他,也就是费玛,脑袋里装满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才智,只不过由于疲倦,他一时还不能发挥自己的这些才智。就像一个人正在等待精确的计时。或者正在等待捣毁地幔的一记重击。比方说,他可以辞去在诊所的工作,从老头子那里弄一千美元,乘一艘货船离开家园,到外面开辟新的生活。去冰岛。去克里特岛。去塞费德。他可以成天把自己关在马格迪埃勒的那家旅馆里,写一部戏剧。或者写一部忏悔录。他可以设计一套政治方案,挑选一些追随者,发起一场新的运动,这场运动将粉碎那种无动于衷的情绪,像野火一般席卷民众。或者,他可以加入某个现存的政党,花五六年时间投身公共事务,从一个部门转到另一个部门,让人们对国内局势有全新的认识,直至让最冷淡的心也被他震动,最后他就亲手掌舵,把和平带给这片土地。1977年就有一位平民,名叫兰格或者朗格,他奋力拼搏,通过选举进了新西兰议会,到1982年年底就大权在握了。[17]或者,他可以谈恋爱,要么就参与父亲的生意,把化妆品工厂逐渐转变成一个大型联合企业。要么,他可以迅速攀登学术阶梯,超过茨维和他的那帮人,当一个教授,开创一个新的学派。他可以再出一本诗集,让整个耶路撒冷都为之倾倒。“让整个耶路撒冷都为之倾倒”,多么荒唐可笑的表述。要么就把约珥赢回来。还有迪米。要么,他可以把这座废墟卖了,然后用所得的钱修复一幢位于上加利利群山之中一个遥远村庄边上的弃房。要么正好相反:找一帮建筑工人、木匠、装潢的师傅,把整座公寓翻修一新,把账单送给父亲,然后翻开新的篇章。
太阳忽然从吉洛山脉上空的流云里露出脸来,在其中一个山峦上撒下一片柔和的宝光。这一回,费玛并不觉得“宝光”这个说法有任何夸张的成分,但他宁愿不用。但不是在他大声说出“宝光”、感受到一阵内心回应和愉悦之前。他接着又说“就是这样”,于是,他又体会到了一种伴杂着嘲讽意味的愉悦。
楼下花园里的一片玻璃在燃烧着,好像它已经找到了方向,在示意费玛跟它走。费玛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父亲的话。去年的雪。一把尘土。然而,他说出来的不是“去年的雪”,而是“去年的骨头”。
伏在墙上一动不动的蜥蜴和厨房洗涤槽下面的蟑螂有何共同之处,又有何不同之处呢?表面上看,它们谁也没有浪费生命的财富。即使它们也逃脱不了巴鲁赫·农贝格关于没有感觉地活着、没有欲望地死去这一条铁的定律。但至少没有幻想着攫取权力、给这片土地带来和平。
费玛蹑手蹑脚地打开窗户,极力不惊动正在沉思的爬虫。即使朋友们和他自己都认为他是个手脚粗笨的傻瓜,他还是试着一声不响地打开了。此刻,他坚信小动物正在注视空中的某个点,而这个点也是他这会儿应该观看的。眼前的小动物带着一种焦虑和慈爱的神情从不到三英尺之外的地方凝视着费玛,它是从进化王国里哪一个遥远的省份而来呢?从远在词汇和知识产生之前,远在一度游荡于群山之间的那些国王、先知和救世主存在之前就到处都是向外喷发烟雾的火山、丛林、从地面升腾起来的水雾的哪个阴暗又原始的地带而来呢?像一个关心你健康的远房亲戚。对,一只完美的小恐龙,已经收缩到庭院蜥蜴一般大小。费玛似乎引起了小动物的好奇心,要不然它为什么在那里慢慢地左右摇晃着脑袋,好像在说:看到你我真是吃惊。或者,好像正在为费玛此刻不明智的行为感到遗憾,为自己无法帮他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