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尔阿吉隆(第5/5页)
“我担心海尼娅,”大卫开门见山地说,“她做这一切不容易。你把你妈妈置于一种复杂的境地,和我们大家一样。”
约塔姆陷入沉默,盯着窗子。
“我确实听说你在果园里干得很棒。”
约塔姆一言不发。
“你想做机械工程师吗?”
“不是真想,可是……”
“你在这里觉得憋闷,大世界是那么诱人,”大卫在句末使用的不是问号,“我说我也觉得大世界诱人,你会很吃惊吧。我想看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那不勒斯。”
约塔姆耸耸肩膀。大卫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平静地说:
“可是每一位见证了大屠杀,尤其是见证了如今以色列刚刚建国的犹太人,都要响应召唤。这是整个犹太民族历史上最具危机感的岁月。”
约塔姆说:
“是这样,我无法再响应召唤了。我没有空气。”
大卫带着好奇与慈爱的神情看着约塔姆,沉默之后说:
“那好。去吧。”
又补充说:
“给我一分钟,把事情理顺。在今晚的会上,我会建议基布兹考虑你的个人危机,给你放两三周的假。去意大利。看你舅舅。呼吸一些新鲜空气。恢复精力后回到我们这里,回到你果园的工作中。”
约塔姆试图说些什么,但是大卫·达甘把父亲般的手放到他的肩膀上,打断了他:
“请考虑一下。考虑到今晚。”
离开时他说:
“不要迫使基布兹今晚冲你关上大门,约塔姆,尤其不要当着海尼娅的面。冷静地想想我的建议。请今晚之前决定。”
下午两点钟,沉闷的酷热粉碎了所有生命,低矮的天空呈现出受污染的昏黄。约塔姆离开自己的房间,沿着铺就的小路穿过住宅三区,经过牛棚和养鸡场。外面空无一人,因为他们周六下午都在休息。除了一只饥渴的小狗,几乎看不到一个活物。约塔姆停下来,给小狗打开花园里的水龙头。小狗舔着流水,发出声响,脑袋和嘴巴被水浸湿了。而后它摇摇脑袋,把水溅得到处都是,喘着粗气,迅速地抖动着尾巴,前腿着地跪下,好像拜倒在约塔姆面前。他心烦意乱地拍打着小狗,继续穿过热得让人窒息的草坪,穿过因无风抚弄而显得没有生气的树木。
经过妮娜·西罗塔的住房时,他加快了脚步,希望那时她不会突然现身,同时又希望门开着,她会出来和他谈论意大利,也许她会理解他,即使他并不真的知道要和她说什么。整个基布兹都在谈论他要求被派往意大利,那天夜里他会站在大家面前,书记会给他发言权,三百双眼睛会盯着他,他还是不知道能说什么。要是妮娜此时从房子里出来呢?他能说什么呢?
牛棚与牛棚之间是一堆堆烂泥,地上散落着旧轮胎和小块的废金属,还有几只废弃了的锈迹斑斑的牛奶桶。发黄的报纸陷落到生长在牲口棚之间的荨麻和蔓藤里。约塔姆穿过牲口棚和鸡场,出了基布兹人称之为粪门的后门,走进了田野。很快,小路分了岔,右边通向犁过的田野,左边通向果园,由于极度干热,两条路上都弥漫着灰尘。约塔姆很快便感到灰尘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他的衣服里,落到他汗津津的皮肤上。凝固的空气纹丝不动。他在墓地徘徊,思忖片刻。他可以去看看父亲的墓地,父亲在约塔姆十一岁那年死于肾病。但他决定坐在墓地的长椅上休息五分钟。他想着父亲,基布兹创建人之一,生前在羊圈里干活。“独立战争”期间,戴尔阿吉隆和附近村庄的一伙阿拉伯暴民在深夜入侵耶克哈特基布兹,把基布兹夷为平地,他的父亲身受重伤。六个星期之后,风水轮流转,戴尔阿吉隆被以色列军队摧毁,所有的居民被赶到山里,他们的良田被当地的几个基布兹瓜分。接着,约塔姆想到了阿瑟,他竟敢不遵从基布兹全体会议的决定,与基布兹和以色列断绝了关系,战争结束后拒绝为奋斗目标效力。他创建了只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可以拔腿就走,创立自己想要的生活。大卫·达甘说这一代人,见证了大屠杀和以色列“独立战争”的一代人,都必须为目标而奋斗。约塔姆找不到反对这一主张的理由。他的脑海里突然间浮现“生如草芥”这样一个短语,不由得感叹人生转瞬而逝。
他站起身,沿着耕地里弯弯曲曲的小径又走了二十分钟,来到山上。由于某种原因,约塔姆觉得在小山上不会像在平原上那么炎热。但是路边的荆棘、多刺的仙人掌和斜坡上无遮无拦的岩石似乎在默默地燃烧。约塔姆感到自己好像被汗水淹没了。他喉咙又干又哑,穿在开口凉鞋里的双脚被汗水和沙子磨得生疼。
下午三点,恣意的太阳正在挤压着废墟,令土壤和岩石蒸腾。约塔姆来到被摧毁了的戴尔阿吉隆村。他溜达了约莫四十分钟,双手在毁弃了的清真寺废墟中摸索,弯腰捡起一块掩埋在地里的瓦砾。他沿着布满陶器碎片和荆棘的路径行走。一只受到惊吓的蜥蜴迅速在他脚前移动。空气中的烟味儿犹如反射波;约塔姆不清楚这烟味儿来自何处,也许来自远处什么地方燃烧着的荆棘。最后他来到一口废井旁,井里微微散发着死去生灵的臭味。约塔姆坐在水井边上等待,尽管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为什么等待。他听到了远方基布兹传来的声音,奇怪,令人忧郁的噪声似乎透过一堵厚厚的石墙传到他这里:模糊的敲击声响,金属和金属碰撞的铛铛声响,隐约的犬吠,马达那刺耳的嗡嗡声。他俯身往废井看,只见一片漆黑。他感到听见了固定、持续的低语,远方大海的软语,就像你把贝壳放在耳边时听到的声音。刹那间,他想象自己已经离开了基布兹,开始了新生活,没有委员会、集体会议、公共舆论或者犹太命运的新生活。过了一会儿,他想到了妮娜·西罗塔,他问自己妮娜是否像多数基布兹人那样会在今晚投票反对他。而后他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妮娜和任何基布兹人都没有理由支持他的要求,如果其他年轻人有这种要求,他本人也可能会想他有什么特殊的,也会投反对票。现在他很清楚,真正的问题不是阿瑟的邀请,而是他是否有勇气离开基布兹,离开母亲和哥哥,穿着身上的衬衣就去闯世界。对于这个问题,他没找到答案。荆棘和干树叶扎到他的衣服里。他站在那里,拍打了一下扣子和衬衣,而后转身走去,尽管他更想坐在戴尔阿吉隆的废墟里,坐在废井边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