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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五芒星。
尼古拉·洛普温柔地按下琴键,钢琴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听起来纤细飘渺。他弹的是柴可夫斯基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许多钢琴家认为,这首协奏曲写得又怪诞又不优雅,但在尼古拉听来,这是天底下最优美的曲子。他只弹了他记住的几个小节,心头就浮现出思乡之情。每当他在老奥克教堂大厅礼堂里这台未调音的钢琴前坐下,这首协奏曲的音符总是会自然而然从手指底下流淌而出。
他从打开的窗户向外看,鸟儿正在墓园里歌唱,令他想起列宁格勒的夏天和父亲。父亲曾带他去城外的老战场,爷爷和叔伯们则长眠在早已被人遗忘的万人冢里。
“你听,”父亲曾说,“他们的歌声那么美,那么微弱。”
尼古拉听见有人清喉咙的声音,转过了身。门口站着一个身穿T恤牛仔裤的高大男子,一只手上缠着绷带。尼古拉首先想到,这是不是有时会在教堂出现的瘾君子?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尼古拉高声问道。房间里严肃的传声效果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友善。
男子跨过门槛,进来。“有,”男子说,“我是来赔罪的。”
“真令人高兴,”尼古拉说,“可是我恐怕没办法在这里接受告解。大厅里有一张表,上面注明了时间,你可以去我们在印可尼多街的礼拜堂。”
男子朝尼古拉走来。尼古拉看见男子的眼睛布满血丝,底下还有深色的黑眼圈,心想此人可能已经有好久没睡觉了。
“我打坏了你们门上的星星,我是来赔罪的。”
尼古拉花了几秒钟才明白男子说的是什么。“哦,原来如此,可是那不是我负责的,我只看见星星松掉了,而且倒了过来。”他微微一笑,“说得含蓄一点,那个样子在教堂里实在有点不太合适。”
“你不是这里的人?”
尼古拉摇了摇头。“我们有时候会借用这里的房间。我在圣奥尔加服务。”
哈利扬起双眉。
“是俄国东正教的教堂,”尼古拉又说,“我是牧师兼行政负责人。你得去教堂办公室,那里说不定有人能帮你。”
“嗯,谢谢。”男子却没动,“你在弹柴可夫斯基,对不对?第一协奏曲?”
“对。”尼古拉惊讶地说。他之所以惊讶,是因为挪威人不太算得上有文化的民族,更何况眼前这个T恤男子看起来如此粗俗。
“我妈妈以前常弹给我听,”男子说,“她说这首曲子很难。”
“你有个好母亲,会给你弹她觉得对你有难度的曲子。”
“对,她是个好母亲,像圣人一样。”
男子不对称的微笑让尼古拉感到困惑。那是自相矛盾的微笑,既开朗又沉静,既友善又愤世嫉俗,笑着又痛苦着。但尼古拉也可能跟往常一样过度解读了。
“谢谢你的帮忙。”男子说完往门口走去。
“不客气。”尼古拉回过身,看着钢琴,集中注意力,轻轻压下一个琴键,让琴键碰触琴弦,却不发出声音。他感觉得到琴键抵住琴弦的那股紧绷感。就在此时,他注意到没听见关门声。他转过头,看见男子站在门口,手握门把,呆呆看着破窗里的星星。“怎么了?”
男子抬头望着他。“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刚才说星星倒过来不合适是什么意思。”
尼古拉哈哈大笑,笑声在墙壁间回荡。“那是个倒过来的五芒星,不是吗?”尼古拉从男子脸上的表情看出他并非真的明白。“五芒星是古老的宗教符号,不是只有基督教用它。你可以看见那个有五个尖角的星星是由连续的直线组成,直线交叉了好几次。一些有几千年历史的墓碑就刻有五芒星。不过当五芒星倒过来,一个角往下指,两个角向上,就代表完全不同的意思,变成了魔鬼研究的重要符号。”
“魔鬼研究?”
男子问这句话的声调冷静而坚定。似乎他很习惯别人给他回答,尼古拉心想。
“就是对魔鬼的研究,当人类认为邪恶是因为魔鬼而产生,魔鬼研究就诞生了。”
“嗯,那现在魔鬼被消灭了?”
尼古拉从钢琴椅上转过身来。他是不是看错了人?对一个吸毒者或落魄的人来说,男子的问题似乎有点尖锐。
“我是警察,”男子像是回应尼古拉的思绪,“我们喜欢问问题。”
“哦,但你为什么要特别问这个?”
男子耸了耸肩,“不知道。我最近看过这个符号,可是我记不太清楚是在哪里看过的,我也不确定这件事重不重要。是哪个魔鬼使用这个符号?”
“黑神。”尼古拉说,轻轻按下三个琴键。这三个琴键是不和谐音。“又叫做撒旦。”
奥尔佳·希沃森打开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阳台面对的是比约维卡区。她在椅子上坐下,看着红色火车经过她家。这栋十分平凡的独栋红砖房子建于一八九一年,它的不凡之处在于它的位置。房子名叫弗勒公馆,以房子的设计师命名,它独自矗立在奥斯陆中央火车站旁边的铁轨旁,就在铁路系统的范围内,附近的邻居是挪威铁路公司的小房子和维修厂。弗勒公馆是建造给火车站站长、站长的家人和佣仆居住的,墙壁造得特别厚,好让站长和妻子不会被每次经过的火车吵醒。此外,站长要求建筑工人加固墙壁。这个建筑工人之所以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他使用了一种特殊灰泥,可以让砖墙更加坚固。倘若火车出轨,撞上弗勒公馆,站长希望承受冲击力的是列车长,而不是他和他的家人。目前为止尚未有火车撞上站长这栋地点孤单而又怪异的优雅房子,这栋房子犹如矗立在黑色碎石荒地上的城堡,铁轨在碎石荒地里闪烁微光,在阳光下如同蛇一般蜿蜒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