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伪证(第16/17页)

我不声不响地剥开橘子,塞给他。

“天底下的事,不可能都是好人好报,恶人恶报的。你在侦审方面也算是人老精,马老滑。你要说苏震是凶手,应该八九不离十。但万一……我是说万一,也许百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万一凶手不是他,你怎么办?”

我冷哼一声:“好办,我赔他条命。”

“你赔不起。”不知道是橘子酸还是他嘴里有伤,杨延鹏吃东西的表情有些痛苦,“没有人能替代别人的感受。现在是法治社会,你不该做超出自己本分的事。”

“我的本分是抓贼。让一个杀人犯大摇大摆地走出看守所才是失职。”

“听起来还真有那么点儿嫉恶如仇的味道……”他把剩下的几瓣放在床头,捂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说道,“我在国安局那会儿,有个案子——涉密,就不跟你讲细节了——嫌疑人其实就是‘他’,我知道,错不了。虽然缺少证据,但我‘努力’让‘他’服法了。两年多以后,正主儿落网……那是个不折不扣的冤案。他被关押了两年,期间,母亲病故,老婆带孩子跑了。那时的我跟你一样,过于依赖经验,相信直觉,结果呢?脱衣服、赔钱、伪证咎责……即便如此,也不可能抵偿他蒙受冤狱的损失。”

同病相怜的感觉很不好,我摇摇头:“你是想说,这就是我的前车之鉴?那看来我得感谢你坏了我的事,既没让苏震蒙受‘不白之冤’,又挽救了走在枉法不归路上的我,对吧,杨大善人?”

杨延鹏诧异地皱着眉头,哑然失笑:“原来你一直以为是我给雪晶划的道……她跟我聊的时候就说证据有问题了。我想,如果不是她嫁了你以后智商飞跃,就是背后另有高人。你还真谢不着我。”

开车下了四环路,我终于开口道:“我还一直没跟你道谢呢。”

彬抽着烟,望向窗外:“谢我什么?”

“没你家老爷子出马,我恐怕已经下岗了。”我随意地敲打着方向盘,“他老人家能及时现身,恐怕不单是我运气好吧?”

“你女人给我打的电话,要谢回家谢老婆去。”彬不领情,“这事没必要谢我。”

伯父讲情,虽说勉强保住了我的饭碗,但从正队长一抹到底、全局通报批评、停职检查……我在寻觅“证据”的伊始,做梦也不曾想到会落得如此下场。

“能把老白放出来的话生生撅回去,老爷子能量真大。这里面不会是有什么代价的吧?我不想给咱爹添太大麻烦。”

彬没说话,嘴角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

几个案子的结果都不理想,老白的位子还这么稳。干爹付出的“代价”,也许有着某种层面上的“等价交换”。谁知道呢·

“政治部换了新领导,据说是打算跟老白抢刑侦一把手,你猜是谁?”我故意把话题往这个方向引,希望能从彬口中得到证实。

他厌烦地摊了下手,一副“关我鸟事”的样子。

“曙光派出所所长周若鸿,没想到吧?”我靠路边把车停进车位,“走,陪我上去见郝萌一面。”

彬显然不大情愿:“你就因为这个案子闯的祸,检点为上。”

“苏震放了,郝建波也杳无音信。我答应过郝萌的事……最后好歹堂堂正正给个交代。”我扶了下彬的肩膀,“你不想看我有始无终吧?”

见到郝萌我才发觉:能拿出来说的,确实不多。

我“取证”一节自然是不能提的,郝建波的现状更不能透露,牵连到破案过程的都得隐去;能讲的,也就是公安机关神通广大,最终将真凶缉拿归案,但苦于缺乏证据,只得放人结案。

不巧的是,老两口刚好都不在家。

当我鼓足勇气向郝萌说出这个无奈的结果后,面对她梨花带雨的小脸,我竟然连句“对不起”都无力再说出口。

就像杨延鹏说的那样——没有人能替代别人的感受。

再一次,我本能地想去求助彬,这才发现,他又在盯着郝萌。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彬也用同样的目光盯着这孩子。

郝萌被彬看来看去,似乎有些不自然,哭声低了下来。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彬的方向,却无法摆脱坐立不安的较劲姿态。

大概是感到了我的沉默,彬扭过头望向我。他的瞳孔中仿佛还残留着郝萌抽泣的影像,却尽是笼罩在一片居高临下的冷漠,以及——分明是,一种兴趣?

就好像暴雨前蹲在树下看蚂蚁搬家的孩子,天真且残忍。

再去看那片泪眼婆娑,只一瞬,隐隐传出不和谐的气息。

不知是什么时候,郝萌已止住哭声,慢慢地抬起头,却不敢抬眼。泪痕在面颊上拖出一道道蜿蜒的轨迹,把她本就不甚娇好的相貌,勾勒出一个成熟的轮廓——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狡黠与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