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0/11页)

就这样,露申也原谅了在她怀中恸哭的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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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霁日与朝霞俱起。

披覆在群山与河谷之上的夜之皮肤被撕裂,光自地平线之下喷涌而出。聚满天空的浮云在一瞬间被照得通明,曾使之融于夜空的保护色几乎完全消退了。片刻之后,阴影又在云霞的边缘蔓延开来。

那是一轮新日正升入云层,朝霞也因而变得晦暗。天空渐由墨色转为堇色,最终变为一种近乎葱绿的蓝。红日继续上升,终于冲破云层。空气自此转暖,盘踞在山间的雾气也蓦然消散。灼爚的金色一时铺满大地。只是与此同时,众星也被湮没在宛如血海的天空里。

所谓启蒙,大抵就是“给予光”的意思。而光所熄灭的群星尚可再度布满夜空,但那为启蒙所扼杀之物,便是真的一去不复归了。

少女才蜷身撞碎裹覆自己的名曰“云梦”的硬壳,以为能就此挥翮振翼,以游四海,却终不知她所面对的“世界”虽广袤,但更是残酷。

所谓“世界”,东起日出的旸谷,西至日入的虞渊,南北皆抵溟海,本就不是一人一世可穷极的。况复《招魂》早已说得透彻:“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些。”自故居逃离,欢愉固然有,他日又未必不化为悔恨与浩叹。

让我不忍着笔的恰恰是这样的情景:那轮红日正无可挽回地驶向阴云。但我也深知,朝霞与暗云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写下这个故事,写些异代的悲欢生死,实是在耗磨我自己的人生。但唯有如此,我才仿佛觉得自己可以逃避这个令人窒息且为之胆战的世界。恐怕,我笔下的观露申冲破蛋壳的瞬间,也正是身为作者的我躲入笼中之际。而我在笼中咏唱的每个音符,都只为了献给笼外的你们——读者啊,请不要掩耳离去!

此时,葵与露申再次前往小休长眠的地方。

只是此次谒墓之后,她们不会返回观家的住处。

葵将驮着行李的牝马系好,牵着露申的手,登上山坡。山上满是楸与梧桐,小休墓前新植下的柏树杂处其中,从远处很难寻见。不过葵与露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条路,尽管她们仍不知道,此后,在她们的有生之年里,都不再有重访这里的机会了。

露水濡湿了两人的衣裾。

“我们……真的要去长安吗?”

“事到如今又要反悔吗?”面对友人的提问,身着长襦、背负弓矢的少女反问了一句。

“怎么会后悔呢?只不过稍稍有些不安罢了。”

“我明白,离开故土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你的姑妈还没有下葬,姐姐们也还没有卜定葬期,这个时候离开云梦,你心里总有些愧疚吧。”

“嗯,”露申点了点头,“特别是,父亲这一次竟然没有劝阻我。昨晚我离开主屋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和得知江离姐死讯时的若英姐一模一样。这种时候,我明明应该留下来陪他——像我的祖先们那样,一辈子留在这个凶险、卑湿且令人伤心的地方。”

“他会把那件事告诉我们,我倒是有些意外。他一定是把若英视为己出,才会如此自责,以至于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昨晚葵和露申辞别观无逸的时候,从他那里听说了一件并不久远的旧事。只是因为当事人都故去了,才让人觉得渺远难及。原来,在观芰衣去世之后,江离曾恳请观无逸允许她陪同若英一起离开云梦、去长安投靠姑妈。江离担心若英继续留在云梦,免不了睹物思人,迟早会随芰衣而去。

可是观无逸并没有同意女儿的请求。

所以这一次,葵表示希望和露申一起离开,并没有遭到什么阻挠。

“但我并不觉得父亲做错了什么。”露申说道,声音有些颤抖。她竭力掩饰着悲伤,试图保持最平静的语调,却到底瞒不过敏锐的葵。“当时若英姐受了那么大的打击,突然离开云梦去一个新环境,被迫面对更复杂的生活,还要和许多陌生人朝夕相处,对她也实在太残酷了。就像一棵半死的树,移到一片沃土,也未必就能成活。她的成长环境太严酷,犯下的罪业也太深,又遭到了那么沉重的打击,恐怕没有任何方法能挽救她。”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小休也是……小葵,唯有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就是你曾经虐待过小休,而且长达五年之久。或许,真正酿成惨剧的,并不是你那天的几句戏言,也不是你所背负的巫女的禁忌,而是你对小休的教育。我可以想象她的迷惘。你先是用鞭子告诉她绝对不能违抗自己,将这样的信条烙印在她的皮肤上;之后又让她记诵那些你所信奉的经典,而那些经典却告诉她,必须纠正主人的过失,那才是真正的忠诚。正是这样两种完全相左的教条把她逼上了绝路。我还记得,酒宴之后,她试着向你倾诉自己的苦恼,你却只让她自己考虑。在那个时候,如果你能诱导她把种种想法和盘托出,也就不会断送那么多人的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