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大卫(第3/6页)

“对。”

“会想念吗?”

“偶尔。”

“我不会。不过话说回来,我可从来没爱过酒。有段时间我可以蒙上眼睛区分不同酒庄酿的酒,说白了我是从来没把心思摆在那上头,而且饭后喝的白兰地又会让我的胃灼热。现在我用餐都配矿泉水,餐后则喝咖啡。Acqua minerale(法文:矿泉水)。有一家我爱光顾的小店,老板都把它叫作 Acqua miser-le(法文:悲惨的水)。不过他还是高高兴兴地把那卖给我。喝不喝酒他无所谓,而且就算他在乎我也无所谓。”

午餐简单,但颇有品味——生菜色拉,意大利水饺搭配奶油和鼠尾草,外加一片美味的鱼。我们的谈话绕着意大利转,伊莱恩没有留下来听我很遗憾。他知识广博,谈兴高昂——聊到艺术如何渗入佛罗伦萨居民的日常生活,以及英国上层阶级对这个城市持久不衰的热爱——我听得入迷,不过伊莱恩会是更投入的听众。

餐后,保罗收拾残局为我们送上浓缩咖啡。我们陷入沉默,我啜着咖啡眺望山谷景色,心想这样的美景不知是否会有看腻的一天。

“我原以为终有习惯的一天,”他说,读出了我的心思,“不过我还没有,想来永远不会腻吧。”

“你在这里定居多久了?”

“约莫十五年。出狱以后我一逮着机会就飞来这里。”

“之后就没再回去吗?”

他摇摇头。“当初过来我就是打算久待,所以一到这儿我便想法子办妥了居留证。我算是走运,而且有钱什么都容易搞定。不管现在或是以后,我的钱都多得花不完。我过得不错,但花费又不致太高。就算我比一般人虚活一些年岁,还是可以不愁吃穿度完余生。”

“这就好办多了。”

“没错,”他同意道,“说起来服刑时虽然没有因此就好过些,但没钱的话我有可能得待在更糟的地方。当初他们可也没把我摆进欢乐宫里。”

“想来你是住进了精神疗养院吧。”

“特别为有犯罪倾向的精神病患打造的场所,”他说,一个个字咬得字正腔圆。“听来挺有学问的,对吧?总之还蛮切合实际状况就是了。我的行为毋庸置疑是犯罪,而且精神完全失常。”

他为自己再倒一杯浓缩咖啡。“我请你来这儿,就是要聊这件事,”他说,“很自私,不过老了就会这样。人会变得自私,或者说不太想把私心藏起来不让自己和别人知道。”他叹口气,“变得比较直接,不过这件事我还真不知道该打哪儿讲起。”

“从你想讲起的地方讲起吧。”我提议道。

“从大卫讲起吧,那就。不过不是雕像,而是活生生的人。”

“也许我的记忆并不如自己印象中的好,”我说,“你的爱人名叫大卫吗?因为我记得是罗伯特。罗伯特·奈史密斯,有个中间名,不过也不是大卫吧。”

“是保罗,”他说,“他名叫罗伯特·保罗·奈史密斯。他要大家叫他小罗。偶尔我叫他大卫,他并不喜欢。不过在我的心目中,他永远都是大卫。”

我没吭声。一只苍蝇在角落嗡嗡飞着,然后停住不动。沉默蔓延开来。

然后,他继续讲述。

“我在水牛城长大,”他说,“不知道你去过那里没有。很美的城——至少城区是如此。宽广的街道,两旁种着榆树。不乏美丽的公共建筑与高雅的私宅。后来榆树因为病虫害死光了,而达拉威大道的豪宅也已改头换面成了律师事务所和牙医诊所。世事本就多变,对吧?我已经认知到这是事实,不过这并不表示我们得喜欢所有的改变。

“早在我出生以前,水牛城主办过一次泛美博览会。如果我记得没错,应该是一九○一年的事,好几栋专为博览会兴建的建筑到今天都还留着。其中最棒的一栋盖在城里最大的公园旁边,也就是水牛城历史学会的现址,里头典藏着不少博物馆级的珍品。

“你正在想我说这话是要引到哪儿对吧?史学会的正前方有个环形车道,直到现在都还保留着,而在那中间则竖立着一座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青铜复制品。想必是铸造的吧,而且说是复制品应该错不了。总之,雕像是真人大小。或者该说与真品相同大小,因为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其实比真人要大多了——除非少年大卫的身材和他的对手歌利亚不相上下②。

“昨天你看到了雕像——虽然,如我所说,那也只是复制品。不知道你仔细欣赏了没有,不过我只想问你,是否知道当初有人询问大师他是如何完成这件杰作的时候,他怎么回答。那句话绝妙到几乎可以断定只是后人的穿凿附会。

“‘我看着那块大理石,’据传米开朗基罗是这么说的,‘把不属于大卫的部分挖掉了。’这话叫绝的程度,完全可以媲美年轻的莫扎特当初解释为何音乐创作是全世界最简单的事呢:你只消把脑子里听到的音乐写下来就是了。其实他们就算从来没说过这些话,又有谁在乎呢?就算他们真没说过,呃,那情理之中他们也该说的,你说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