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鬼(第3/4页)

傍晚,可能是浆糊已不黏,我发现碗柜玻璃上贴的报纸脱落一角。重黏时我顺手泡了茶,S则聊起很久以前的往事。小时候,我俩曾一起在c家玩捉迷藏。

“我们躲在仓库里,妳把收藏的旧和服披在身上给我看。千鸟纹的单衣真适合妳。”

S的祖先来自河内,从他祖父那一代才移居这片土地,因此仓库保存着许多覆盖厚厚灰尘的河内绵夹衣和单衣。还是孩子的我,曾拿那些衣物嬉戏,但我一点记忆也没有。

“如今,我依然看得见当时的妳,清清楚楚。”

S说着,稍稍仰起头。

“一听到鬼的脚步声,妳随即丢下和服,拉我到衣箱后面。我们屏息等待脚步声消失,我连妳身上的气味都记得。那就像晒过太阳的棉被,有种温暖而哀愁的味道。”

S捧着茶杯,怀念地叙述我毫无印象的往事。

“妳不经意地动了一下,于是我的左小指碰到妳的肩膀。但妳一心只想安静待着,所以没发现。妳的体温从指尖传来,光是如此,我便觉得彷佛全身赤裸与妳拥抱在一起。”

S坦言,他当时只希望那一刻能持续下去,找我们的鬼永远不要来。

现下,我也这么想。

一月二日

我从刚刚就一直愣愣看着自壁柜取出的达摩。这个半身烧焦的达摩,对我而言是过往唯一的印记。

日复一日,“过往”渐渐淡去。然而,有些“过往”永远不会离开。我想消除种种过往,扔向遥远的地方。可是,只要这个达摩在身边,多半很难办到。

十五日的元宵,这座小镇一定会有举行左义长的神社,我打算带达摩参加。因为愿望实现后,必须烧掉达摩。

或许,唯有这么做,我们才能真的踏出新的一步。虽然昨天在日记上写着“重生了”,但其实我们还尚未重生吧。

真希望元宵赶快来临。

一月一日

新的一年到来,我决定从今天开始写日记。仔细想想,我从少女时期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只是自那场大火烧毁全部的日记后,我便不曾在一天结束之际提笔。

昨晚,我们重生了。

重生为崭新的我们。

S的手术完成的很快。

一周前,我联络上以前经常出入家里的医师,告诉他我们想动的手术内容,他却坚持不肯点头。于是,我暗示知道他与母亲的关系,及工厂失火的原因,最后他才勉强答应。昨天除夕,医生带着一套医疗器材到家里。

我们下定决心动手术,起于S的话。

十二月初,S提起我俩周围飘荡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异样感,并以"白雾般"、"隔着一层薄膜"形容。这些词语非常贴切,和我的想法如出一辙。只是,之前我一直将那份忐忑深藏心中。

异样感,我晓得关键何在,或许S也心知肚明,但他大概说不出口吧。弥漫在日常中的雾,与笼罩我们生活的那可恨薄膜的真面目,就是我内心的不安。若S顺意成全我的愿望,不管是雾或薄膜,肯定马上一扫而空,所以我好几次忍不住想开口。但我不敢,始终提不起勇气。

当S戳破生活中隐藏的不对劲时,我十分犹豫,犹豫了很久。不过我最后决定讲一切交给S。我向S说出唯一的心愿。

请你一辈子都不要看我。

请不要看我像达摩般被烧的又丑又烂的脸。

请保证不会丢下我,离我而去。

这个家没有镜子。同居的第二天,我就猜下全部的镜子处理掉,然后为每片玻璃贴旧报纸,好让我面孔不会显现其上,好让我不会看见和S一块生活的女人,那个爱着S的女人的真正的模样。

即使如此,家里仍有最能清楚映出我形影的东西,那就是S的双眸。倘若是旁人的眼睛,我一点也不在意。但S的瞳眸,对我而言便是镜子,一面将我的身子照得格外鲜明的镜子。

动完手术的S,静静与我相对。

决定永远不看我的S好美,我对S的怜惜油然而生。发生那场火灾后,为了找寻我,不远千里赶到东京的医院的S。即使我变成这副德性,依然爱我如故的S。以最真切的方式实现我愿望的S。

我请医师把S的眼球装进塑料袋,接着以美工刀割开达摩底部放进去。那个达摩是我过往生活唯一留下的部分,如今以这种方式与曾是S一部分的眼球合而为一。要怎么处理这尊达摩,我准备用一整晚仔细思索。

我喃喃着“给达摩眼睛,讲起来好像冷笑话”,S忍不住朗声大笑。那是不带任何阴霾,彷佛能震动天花板、清净空气的舒服笑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S先前的笑都不是发自内心。从今以后,我就能听见S真正的笑声,也能陪伴他一起欢笑。

卖掉东京的土地入手的钱,只要不铺张,就算不工作,应该也足够我们生活。我们要在这里玩鬼永远不会来的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