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准经典小说的《漫长的告别》(第10/12页)

是否可以算是绕远道,我也不清楚。批判社会的长篇大论是钱德勒擅长的,在本书中有好几处。哈伦·波特的现代文明批判、记者朗尼·摩根的新闻媒体批判,以及警察伯尼·奥尔兹关于赌博的恶的淋漓畅快的批判,都十分出色。但是当他们开始长篇演说时,总有人在旁边插嘴。奥尔兹激情飞扬地讲述权力滥用时,马洛笑他:“你说话怎么像个赤色分子。”对此,奥尔兹不屑地说:“我不知道,还没有被调查过。”当然,通过旁边人的插话,钱德勒赋予这段演说以适当的收敛,维持了本书作为娱乐读物的平衡度。其中包含了某种辛苦。

《漫长的告别》出版于一九五三年,四十年代末至五十年代上半叶,美国反共气氛高涨,到处刮起红色恐慌风潮。原来加入共产党的人要接受下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的调查,被撤职和限制活动。当局采取的方法就是强迫告密。出卖朋友可免于撤职,能继续活下去。尤其在好莱坞,进步的电影人几乎全部成了牺牲品。达希尔·哈米特也被叫去接受调查,他拒绝提供证词(拒绝提供过去朋友的真名),被短期投入监狱。许多有良心的人失望地离开了美国,到别国寻求活跃空间。臆测、背信和恐怖在人们之间蔓延。奥尔兹所说的“调查”的背景正是这种阴暗扭曲的社会精神。钱德勒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无党派人士,对于红色恐慌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然而他的生活方式原本就和哈米特一样,有着反抗、自由的习气。这些在经济大萧条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度过青年时期的作家们多数都是这样。尤其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崭露头角的新型推理作家们,他们描绘的大多是社会底层、都市背面的人们的生活,对那些平凡的小人物抱有强烈的共鸣和同情。

钱德勒也不例外。他的小说中向社会体制喷射怒火的场景很多。当然,那不是图表式的宣传,也不是单方面的声明。其中包含了作者用双眼确实观察到的东西,包含了一种实际的世界观。但是这一类热情而敏锐的视线,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在推理小说界慢慢消失了。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的中心人物约瑟夫·麦卡锡不久也下台了。他遗留的反动政治风气成为一种既成事实长期盘踞在美国社会,有形无形地制约着文化活动。从那以后,美国的自由主义开始本能地避免政治上的倾斜。一般的文学作品,虽然有些进行了时代革新的尝试,但多数沦为单纯的知识替换。麦卡锡主义留下了深刻的伤痕。钱德勒一边在脑海中设想这样的政治背景,一边侧耳聆听出场人物长篇大论的体制批判,才能感受到时代的风格。他们所说的情况,有一部分让人觉得和今日几乎没有不同。当时钱德勒感受到的痛苦仍在那里,成为今日的我们的痛苦。

和长篇大论时相反,钱德勒的描写能力很强,抓取人物的特征只需寥寥几笔,让人有一种目睹优秀画家现场素描的感觉。例如对凶案组警监格里戈里厄斯的描写:

脑袋秃得厉害,像大部分结实的中年男人那样,腰间一团滚肉。眼睛呈鱼肚灰色,大鼻子上破裂的毛细血管纵横交错。他正喝着咖啡,弄出很大的声响。粗糙厚实的手背上汗毛浓密,一撮灰毛从他耳朵里支棱出来。

对卡恩机构的乔治·彼得斯的描写:

他是个手脚笨拙的长腿男人,瘦脸,发际线正在后退。他皮肤粗糙,像是常年在户外饱经各种气候磨砺的样子。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上嘴唇和鼻子差不多一样长,一笑起来,从鼻孔到宽嘴巴的两个嘴角便拉出两道深沟,脸的下半部就消失在沟里了。

对警探伯尼·奥尔兹的描写:

奥尔兹是个中等个儿的敦实汉子,一头乱糟糟的淡金色短发,淡蓝色眼睛,两撮粗硬的白眉毛。以前他还戴帽子的时候,每次一脱帽子,总会让你有些吃惊——他的脑袋比你料想的要硕大得多。他是个强悍的警察,对人生有一种严厉的看法,其实内里倒是个厚道人。

对配角外貌的描写,一般的作家会感觉“不得不写的话就写上一点儿”,最终成了平淡的说明文。而钱德勒完全不一样。无论何时都是扼要简洁地描写,让人眼前立即浮现出那个人物的形象。既不会过,也不会不到位。而且,他描绘的景致有某种不寻常的东西,让人感觉到一个活生生的世界在此。我喜欢他这种行文风格。读着读着心情就舒畅起来,就像手正好够着了痒痒的地方。好文章就是这样的。不过,相对于男性出场人物的鲜活,钱德勒对女性出场人物的描写就略欠精彩了。容易写成一个调子,这一点或许可以说是钱德勒的弱点。可能是因为钱德勒本人至死对女性都抱有一种浪漫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