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第3/41页)
三癞子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响动。
三癞子又敲了敲门,加重了力量。
郑马水在里面说:“谁呀?”
三癞子说:“是我,三癞子——”
郑马水说:“甚么事?”
三癞子说:“郑委员,你开门,我进去说,是要紧事。”
郑马水说:“有甚鸟事,神鬼兮兮的。”
三癞子说:“快开门吧,真的是要紧事。”
郑马水开了门,身穿灰色长衫的三癞子钻了进去。郑马水关上门,没好气地说:“贼眉鼠眼的,穿上长衫也不是宋画师。”三癞子讪笑道:“没和宋画师比,我又怎么能和他比呢,他是我师傅呀。”郑马水阴沉着脸说:“别耍嘴皮子了,有甚鸟事,赶快说吧,老子还要困觉。”三癞子说:“你也困觉呀。”郑马水说:“屁话,这日子不在家困觉,还能怎么过?整个唐镇乌烟瘴气的,还能不能活下去还不一定呢。甚么事,快说吧,不说就滚。”
三癞子压低了声音说:“游武强回来了。”
郑马水轻描淡写地说:“他回来关我鸟事。”
三癞子说:“和你有很大的关系。”
郑马水说:“甚么关系。”
三癞子说:“你现在是甚么身份,游武强是甚么身份,他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是个兵痞,现在解放了,他回来干什么?土改工作队的张队长说过,要警惕国民党反动派的反攻倒算。如果游武强回来闹出点甚么事情,你这个农协委员也难保哪。”
郑马水变了脸色:“三癞子,你真的变了样,有觉悟了哇,让我刮目相看。游武强现在哪里?”
三癞子说:“我看他进了张少冰的棺材店。”
郑马水说:“走,去看看。”
三癞子说:“就你一个人去?”
郑马水说:“是呀,现在是谁的天下,我还怕他?”
三癞子说:“也对,也对,不过,你还是把杀猪刀带上吧,他要是动起武来,你还可以抵挡一下,游武强可是狠角色。”
郑马水说:“笑话,我还用杀猪刀?杀猪刀都生锈了。走吧,少啰嗦,你以前话没有这么多的,现在怎么回事,舌头长长了?”
三癞子跟在郑马水身后,像条哈巴狗。
快到张少冰棺材店店门口时,三癞子突然捂住肚子,嗷嗷叫起来。郑马水回过头说:“三癞子,你染上麻风病了?”三癞子龇牙咧嘴地说:“不是,不是,有点闹肚子。”郑马水说:“闹肚子还不去屙,叫唤个鸟。”三癞子直起身说:“我去,我去——”说着,飞快地往尿屎巷奔去。
郑马水摇了摇头,说:“烂泥还是糊不上墙。”
三癞子钻进一间茅厕,裤子也没脱,就蹲了下来,脸上露出了诡谲的笑容。过了会,他估摸郑马水走远了,才哼着小曲,站起来,走出臭气熏天的茅厕。
3
张少冰想起几年前的梦境:游武强赤身裸体,浑身血淋淋的,右手握着生锈的刺刀,左手提着血衣,面目模糊地站在他床前……
如今,游武强站在他面前,张少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沉默了一会,说:“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游武强哈哈大笑。
张少冰听到他爽朗而略带邪性的大笑,有隔世之感,他都已经忘记了游武强的笑声。张少冰端详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昔日好友,眼睛湿了,说:“武强,你真的还活着?”
游武强说:“废话,我死了还能站在你面前吗?我还没有活够呢,干他老姆,别处没有你做的棺材,我怎么死,死也要死在唐镇,躺在兄弟亲手做的棺材里面,才安稳哪!”
张少冰突然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耳光清脆响亮。
游武强笑着说:“实在,真实在。兄弟,再来一下。”
张少冰又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激动地说:“武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要再走了。”
游武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死也要死在唐镇了。”
张少冰刚刚还激动的神色顷刻暗淡下来,说:“武强,其实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游武强说:“为甚么?”
张少冰说:“现在的唐镇不干净呀,到处都是麻风病人。”
游武强笑笑:“兄弟多虑了,我听说过唐镇的情况,我不怕,就是染上麻风病,那又能怎么样,死都不怕,还有甚么可怕的。你说现在唐镇不干净,那我问你,唐镇甚么时候干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