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第40/41页)

三癞子说:“游武强会去区里搬救兵吗?”

郑马水说:“谁晓得,听天由命了。”

三癞子说:“这可如何是好。”

……

谁也没有想到,郑雨山会出现在麻风病人中间。让人惊讶的是,麻风病人看到这个文弱的年轻郎中,竟然没有动粗,而且给他让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郑雨山今天没有带口罩,让麻风病人们看到了他脸上的微笑。他站在麻风病人中间,说:“你们这是为甚么?唐镇被你们搞得乌烟瘴气,你们对得起死去的龙医生吗?”

他的话在麻风病人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话。

有人说:“这个问题要问郑马水,他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事情。”

有人说:“你和龙医生都是真心为我们的,我们心里有数,可是他郑马水,骗我们说带人去治病,其实是带人去活埋,要不是被发现,我们都会被他活埋。”

有人说:“郑马水丧尽天良呀,扣我们的口粮不说,还要活埋我们。”

有人说:“郑郎中,你评评理,他郑马水是不是应该千刀万剐。”

“……”

郑雨山做了个让大家平静下来的手势,大声说:“大家静静,听我说两句好不好。”

麻风病人们寂静下来。

郑雨山说:“郑马水的事情,会有人管的,大家放心,游武强已经去区里告状了。你们这样闹,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激起民愤,如果唐镇人都豁出去了,联合起来把你们捉去活埋,我看你们一个也跑不掉,正如你们说的,你们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会让你们活。能够活着,是最不容易的事情。你们听我的吧,都回大宅里去,等游武强带人来了,郑马水也完了,相信总有收拾他们的人。”

有个麻风病人说:“我们不回去,等政府的人来捉走郑马水他们了,我们再回去,我们现在要回去,郑马水他们逃跑了怎么办,血债要用血来偿,不能就这样让郑马水他们逃跑了,我们要在这里守着。”

麻风病人们都说:“不能让郑马水他们跑了,我们要守在这里。”

郑雨山说:“守在这里可以,可你们千万不要再闹事了,好吗?”

麻风病人说:“好,我们就在这里守着,不闹事了。”

25

枪毙郑马水的那天,天空飘起了雪花。这是该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从清晨开始飘落,到了晌午,唐镇就变成了一个白色的世界。刑场依然设在五公岭。在唐溪的河滩上开完宣判大会,五花大绑的郑马水就被押往刑场,和他一起枪毙的还有那三个心腹。他们被押往刑场时,后面跟了很多人,也有那些麻风病人,他们和蒙着脸的正常人分开走。到了刑场,麻风病人站在一角,同样和正常人保持着距离。

郑马水的目光在人群搜寻。

那么多的蒙脸人,不知道哪个是他要寻找的人。

他脸色苍白,嘴巴里塞着一块破布,说不出话来,看他的样子,有什么话要说。

监督行刑的区武装部长来到他的面前,说:“你有话要说?”

郑马水使劲地点了点头。

武装部长伸出手,扯下了塞在郑马水嘴巴里的破布:“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郑马水说:“多谢,多谢。”

只因平时,他和武装部长私交不错,武装部长才让他死前能够说些话,郑马水那三个心腹就没有如此待遇,其实他们早吓得面如土色,大小便失禁,哪有什么话说。郑马水在人群中无法分辨出自己要找的人,于是就大声说:“陪森,你站出来,我晓得你一定会来的。”郑培森是他15岁的大儿子,他果然在人群之中,只是躲在了后面,偷偷地看着父亲。郑培森听到了父亲的话,可他没有胆量站出来。

武装部长说:“你确定你儿子在场?”

郑马水说:“他一定在场,我晓得他的品性,他会来给我送行的。”

武装部长大声说:“郑培森,你要是在场,就站出来,你爹要和你说话。如果你想和你爹说上最后一番话,你就赶快出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郑培森终于走到了父亲的身边。

郑马水笑了,说:“儿子,不枉我抚养你一场。”

郑培森哽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两眼泪汪汪的,生离死别的痛苦折磨着这个少年的心。

郑马水说:“时候不多了,儿子,我就和你说几句话吧。第一,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要当干部,我们贫穷出身,当了干部容易犯大错误;第二,我死后,你还是拣起我杀猪的老本行,杀猪是讨生活,不是杀人,没有危险;第三,你要记住你爹我是怎么死的,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利欲熏心;第四,也是最要紧的一点,做人要堂堂正正,靠自己的力气吃饭,就是饿死,也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情,你爹是现世报,活该枪毙!儿子,我说的话你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