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文展(第8/9页)
出远门工作,反而让我明白自己确实是个恋家的人。自工作有经济能力之后,我每年总要借着过年或者什么重大节日的名义往家里跑。老家的路已经翻修过几次了,乡里街坊每户人家,也因为不同际遇,不再如同以前清一色的石板小屋,开始长出不同样子的房子来。我家的房子也已经翻修成四层的小楼房。四楼就是我的书房,只要走到阳台,就能看到文展的家和文展的房间。他们家至今没有翻修。每年春节回家,我坐在书桌前,总要抬眼看看文展的房间,每次都是窗户紧闭。
文展没有回信,春节也没回来。而且我知道,短时间内,他不会再让自己被我联系上了。那年春节,我倒心血来潮提起了勇气,开始走访一个个小时候玩伴的家。
有的人已经结婚了,抱着孩子,和我讲述他在夜市上摆着的那摊牛肉店的营收。有的当上了渔夫,和我讲话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身子一直往后退,然后问:“会不会熏到你啊?”有的开起服装厂当上了老板,吃饭的时候一直逼我喝陈酿多少多少年的茅台,然后醉气醺醺地拉着我,中气十足地说:“咱们是兄弟对不对,是兄弟你就别嫌我土,我也不嫌你穷,我们喝酒……”
我才明白,那封信里,我向文展说的“小时候的玩伴真该一起聚聚了”,真是个天真的提议。每个人都已经过上不同的生活,不同的生活让许多人在这个时空里没法相处在共同的状态中,除非等彼此都老了,年迈再次抹去其他,构成我们每个人最重要的标志,或许那时候的聚会才能成真。
从老家回到北京没多久,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我,文展的父亲突然中风病逝。“文展回来送葬,你都不能想象他变成什么样了,很瘦,很黑,头发枯枯的,不太愿意和人说话。”
又过了一个月,母亲和我闲聊说起,文展回小镇工作了,“是他母亲劝他留下的,据说找了关系,在镇里的广播站当电工,也帮忙编辑些文字。”
听说这个消息,我几次想找个事由回老家一趟,我知道,如果只是因为想见见一个儿时玩伴就突然休假回家,对母亲、对公司的领导,都是个让他们错愕的理由。
越想寻到理由,越不能如愿。耽误着耽误着,又一年了,终于要过年了。
在启程回老家前的一个月,我竟然不断想象,和文展相见会是如何的场景。我不断在思考,自己是该客气地和他握手,还是如同以往,像个哥们儿拉住他拥抱一下。
但我们已经十几年没见了。十几年,一个人身上的全部细胞都代谢完多少轮。我因而又惴惴不安起来。
我早早地回到了小镇,然而,因为内心的这种不安,我始终没有去敲他家的门。我想着的是,我们两家住得那么近,总能无意间撞上吧。或许这样的见面方式更好。
果然第三天,我拐进小巷的时候就远远地看到文展。他正从巷尾走过来,应该是要回家。我兴奋地招手,他似乎有抬头瞄到了,但又像没看见继续走。我喊了声:“文展。”他却似乎完全没听见,竟然在一个小路口直接一拐,拐出了小巷。
当晚,我向母亲打听来他下班的时候,特意在那个时间点“出门走走”。文展果然在那个时候出现,我依然很兴奋地朝他挥手,他又似乎刻意避开一样,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我确定,文展在躲我。但我不确定,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眼看春节要过了,我最终决定,去他家拜访。
其实我家出门右拐,再走一二十米,就到他家了。门还是那个门,敲起来还是这样的木头声。“文展在吗?”
“谁啊?”依然是他母亲这样询问的口气。
“是我,我来找文展。”
门打开了。文展的母亲笑容满面地迎我进去:“他在自己的房间,你还记得吧。”
我当然记得。
这房子,我也十几年没进来了。它果然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但又不仅仅是那个样子,就如同一张没对焦好的照片,一旦清晰起来,大概的模样还是如此,只是每部分的景致,完全颠覆了此前的感觉。它比我记忆中小,土墙斑斑驳驳、老气沉沉,还飘散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到了文展的门口,他果然还是如同以前,把房门关上了。我敲了敲房门,门开了。是文展。
他是如同母亲说的,瘦了,黑了,头发枯枯的。但他最重要的改变不是这些,而是他给人的感觉。他背微驼,眼睛半乜着,疲惫但警惕,眼神的冷漠不是有攻击性的那种,而仿佛是对他自己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