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文展(第7/9页)
那年他什么时候离开老家的,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暑假,他有没有回老家我也不知道。即使我们就隔着一座房子,但我感觉,我们像隔了两个世界一般。
直到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我才觉得,自己或许有必要和他说一声。前往他家尝试找他,他果然没回来。
“文展告诉我说要从现在开始,他要想办法努力,留在那个城市,他说,他希望自己不用再回来了。”他的母亲这样告诉我。
有时候人会做些看上去奇怪的反应,比如,越厌恶、越排斥的人和地方,我们却越容易纠葛于此,越容易耗尽自己所有就为了抵达。文展的那种执念,我尝试剖析、理解过,想象他怀抱着这种心态度过的每个日子,会有怎么样的生活。
高中三年,文展于我来说,已经是个失踪的人。只是在考虑填报哪个志愿的时候,我一度非常希望能见到他。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的心情。我想,或许他代表了我们这种小镇出生的人,某种纯粹的东西。那种东西,当然我身上也有。我在想,或许他是某部分的我。
他自那之后,果然再没回过小镇。只是在过新年的时候,给他父母打来电话,重申他的努力和追求。他父母依然笃定文展会再次凯旋,而他哥哥依旧不屑。因为在小镇“闲着”没事,他哥哥早早地结了婚,没满二十岁,就抱着自己的孩子,像文展痛恨的那种“无能的父辈”一样,过着安逸的小镇生活。
在我考上大学,也进入“城市”生活之后,我经常遇到和文展很像的人,他们一个个和我说着对未来的规划,和在故乡在中小学阶段的成功带给他们的无比信心。这样的人,还因为出身,总可以嗅到他们身上的泥土味。这使得他们的理想粗暴却淳朴,让人感觉不到野心勃勃或者城市孩子般的精明,我乐于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就如同喜欢某种精致的土特产一般。但显然我不是这样的人,要感谢文展的是,我基本不太想太长远的事情,很多事情想大了会压得自己难受。我只想着做好一点点的事情,然后期待,这么一点点事,或许哪天能累积成一个不错的景观。起码是自己喜欢的景观。
在他们极度亢奋的时候,总是不自觉把声音抬高,那声音,总有几个音节让我回想起文展那因为兔唇而显得奇特的腔调,再定睛一看,我总能找到他们脸上和文展类似的部分。我会突然想,在这么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那个兔唇、倔强的文展,究竟处在哪种生活中。
大学毕业后,我如愿找到了一份记者的工作。我做记者,是因为,我觉得这世界上最美妙的风景,是一个个奇特的人。越大的杂志社有越高的平台,能见到越丰富的人,我被这种爱好引诱着引诱着,一不小心,来到了北京。
人总是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回归到了原型。把行李和住所安顿好之后,我第一个事情,就是买了一张票,登上了景山公园的最高处。边往上走,我边想象,如果是文展,他此时是否会觉得豪气万丈,未来就这么铺展在眼前。我想到的,倒一直是对生活的不确定,我享受一个城市提供的更好的平台,但我不知道自己终究会比较享受怎么样的生活。
爬到景山公园最高处,我突然想给文展打电话。他的母亲每次过年,总是要来找我聊聊天,然后一次次抄写给我文展的号码。她说:“你有空和他聊聊吧。”我知道,文展的母亲心里还是隐隐地不安。但她不敢把这不安说出口,似乎一说出口,一切就清晰可见,一切担心就落地为实了。
电话接通了。“哪个兄弟啊?有什么好事找啊?”他的声音竟然听不出兔唇的感觉。他再次吞下了自己的残疾,但是,不是以童年时期的那个方式。
我张了张口,最终没说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我感觉到,那样的言说方式背后,有着某些油滑、市侩。我没想过,要如何与这样的文展对话。
或许是文展听他母亲念叨过我关心询问他近况的事情,或许是他猜测出那通电话是我拨打的。过了一周左右,我在自己博客上公布的邮箱里,突然接到文展的一封信。
信里他热情洋溢地夸奖我的“成就”:“竟然是小时候所有玩伴中唯一一个能进到北京,并且在一个大单位混下来的人。”他还提到,看到我的一些文章,然后很仔细地点评他认为的优缺点,最终说:我最近在筹划一个大计划,计划成了,将打败所有人对我的质疑,让老家人以我为傲。
斟酌了好一会儿,我还是回信说:没有人对你有质疑,大家许久没见到你,很期待能和你聚聚。不如今年春节就回老家,小时候的玩伴真该一起聚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