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良生(第3/12页)



(我因此知道自己在做着一件比一生都更为无望的事情。她说。)

这巨大的无望使她的内心失去了声音。她在大雨的午后,亲手点燃那件毛衣,然后看着在大风中抖动的火焰,燃烧了毛纤维,发出细微的哔叭声音。衣服在火光里跳动,萎缩,融化,变成一堆毛毛灰。轻薄的灰末在冷风中被迅速地卷向荒凉的田野。消失无踪迹。

他的坟墓就在这田野的东边,面朝西面旧日的小村车站。这已被废弃不用的车站有过她童年时候的数度告别。

囡囡。她听到他唤她。神情平淡闲适,仿佛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堆满了旧报纸旧杂志的阴湿角落里,那里通常摆着一把僵硬又无扶手的木椅子。他说,囡囡,泡一杯热茶来。他翻开当天的报纸,细细阅读。

他的视力很好,且有一个思考充沛而有活力的脑袋。一个孤独而热衷于奇思异想的男人。当冰冷的手术刀捅进他鲜血喷涌的脑部,痛苦是来自于血管破裂还是来自于粗暴地侵入。她对医生说,我们要动第二次手术。一定。一定要动……(告诉我,该如何来保全你敏感柔软充满渴望的头脑)。她抚摸着他冰冷脑袋上的伤口缝线,巨大的无望使她的内心失去了声音。她看着他的脸。(你的脸还是离我这么近。我又看见你。)

他穿上了旧毛衣。转过头来。头发很黑。形容清瘦。那是他27岁时候的照片。在贫困偏僻山村里教书,与她的母亲结婚。

他独自咳嗽约3分钟,然后抬起脸对她微笑。

他说,你回来了。真好。

于是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突兀的刺眼光线带来短暂的晕眩,瞬间中眼前光影闪动。午后飞行路途中闷热骚动的机舱。衣服里面都是身体粘湿的汗水。从梦中惊醒的沉闷压制的不适感。有食物的气味。空中小姐正在分发午餐。

1月30日。下午1点25分。从北京飞往昆明的4172航班。身份,苏良生。女性。居住地北京。身份证丢失。护照上的照片是25岁时拍的。越南髻。眼神坚定。穿一件藏蓝粗棉布上衣。

咖喱牛肉还是鸡肉?耳边有小声柔软的问询。看清楚了眼前空姐化妆精细的年轻容颜,迟疑地确定她的问题。我不吃东西,请给我一杯冰水。简易杯子里盛着四分之三左右的水,递到面前。看到了小玻璃窗外面的云朵,层层叠叠。延伸的丘陵。连绵峦轮廓。深深浅浅的绿。西南地区繁盛而错落有致的植被特征。

飞机已经航行了约2个半小时。胸中有隐约的呕吐感。

从挂在胸前的小包里取出一颗药丸,用水吞服。身边的陌生男子肥胖粗鲁,一直在发出鼾声。我把羊毛披肩叠起来,垫在脸边,蠕动自己的脸庞,摸索合适的位置。企图继续进入睡眠。

那一年我在北京。那一年对我来说只觉得日子渐渐变得稀薄,难以打发,却又迅速。荒废几近一事无成。

有时我去圆明园看下雪后结冰的湖,在岸边抽根烟,倏忽就过了半日。有时在跳蚤市场出售自己的旧书,寻找廉价的线装书及破铜烂铁。有时在半夜哄闹的小酒吧里无所事事,捱到天明。时常失眠,一旦入睡,睡眠时间就变得很长。但终究还是要醒来。醒来我不知自己要做甚么事,便起床,看碟,煮食,洗脸,对着镜子涂口红,穿上球鞋。然后出门去空茫的大街上走。

因为无目的的长时间走路,我记住了天色微明时分的凌晨。万阑俱寂。心情与醉酒后从小酒吧出来,打不到出租车,便一个人趔趄着边回头寻觅边慢慢前行的午夜,两者之间其实非常相似。一点困倦也无,脑子非常清晰,只是略微有些钝重。亦只觉得自己是个空落世间的过路者,心里什么都没有。

凌晨空旷的马路带着刚刚苏醒过来的寂寥,楼群之间的天空是微微泛出暖色的灰白,正一点一点地逐渐明亮。空气略有湿润。天地之间一点点细微的感受差异,让人的神经就有敏锐的回应。此刻城市没有车队蔓延的交通堵塞,也无如潮水流动的人群。没有白天的炎热干燥。没有夜晚的醉生梦死。亦无甚声音。只是清冷,庞大并且落寞。我只觉得它很好。

它使人觉得血液的速度缓慢。几近停顿。使人看得到自己的处境。亦是容易让人万念俱灰的时刻。

从医学上来说万念俱灰的沮丧和孤立无援感的产生,有时是因一个人脑部的复合胺含量比正常标准要少,这也是抑郁症的来源。是的。当一个人的脑部缺乏某种化学含量,他就需要每天醒来给自己倒一杯清水,吞下药丸,以便让它们合成元素。同时他的身体内部也会发生微妙变化,血清度增加,肾上腺素降低。快乐与平静之感由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