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良生(第4/12页)



原来幸福感可以用药丸制造。这亦是人可控的范围之内。

但我不知道一个人若天生在体内缺乏了某种元素,是否倾向于一种原罪,并导致他的不安全感。

在北京我居留两年,搬过6次家。从心理分析上来说,不停搬家是缺乏安全感的印证。一种自发抵御与对抗。没有安全感的人,也无法与人建立长期的感情关系。我觉得还应加上一条。没有安全感的人,通常也都警觉。

我从来都很少靠近陌生人。亦不让他们靠近我。我不接陌生人的电话。不爱打电话聊天。我的公寓里自然也有男人出入,都是送水,送快餐,送网络邮购物品上门服务的服务生。包括信差。联系密切的人,尚有附近24小时营业超市和小餐馆的小老板。电脑里数位从未见过面的专栏编辑。

我的出版商一年见我两三次。偶尔请我在昂贵餐厅里吃一顿饭。我亦觉得欢喜。

这所有关系的本质本无区别:物质交换。不带感情。一如我的期许。

感情里会有计较惊惧。不带感情,则洁净刚硬。我不喜用感情来讨价还价,也不喜别人这样对我。也许没有安全感的人,精神上亦有洁癖。

因着这洁癖,我始终生活在陌生城市里,长年没有固定工作,也没有与别人的长久关系。

人际脉络亦简单。没有同事,老板,父母,亲戚,同学,老友,旧爱,新欢……种种纠缠。似一直独自在生活:一个人去游泳,来来回回,把脑袋潜伏在水底下屏住呼吸。一个人跑步,有时会在夜晚12点左右,穿上球鞋溜进寓所旁边的公园,跑40分钟左右。一个人去爬山,爬到山顶抽根烟,发会呆,然后再爬下来。一个人在常去的越南餐馆点酸辣虾汤和榴莲饭来吃。一个人在地下通道里看流浪少年在大风中唱流行歌曲。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写作。

到后来,写作都变得不可能。有一段时间我停止了写作。无法再写任何一个字,甚至不能阅读。的确偶尔我会恐惧写作,就如同凯尔泰斯在书里写:我最终发现了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写作使我与自己之间建立了一种完全负面的关系。这位东欧男人获了诺贝尔奖贡献巨大尚且言语直接。而无话可说的我只觉得自己潦倒草草。

我写过数本书。基本上一本写完当即就觉得它不再属于我。它们最终似与我没有任何干系。我亦不记得写作它们的日日夜夜,看不到它们在书店里被无数陌生的手翻阅后留下来的热闹和余味,听不到它们被无数口水赞美和唾骂覆盖后的沉默。

它们就像被服用之后的药丸,留不下痕迹,看不到变化。写作,它只是在一个人的内心发生的事。它和除此之外的一切均无关系。

它仅仅意味着在某段时间你曾沉浸在孤独之中。孤独是空气,你呼吸着它而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桌子上有咖啡和烟缸,大堆凌乱书籍以及植物。有时候会因为写作而遗忘了时间,任窗外的天空转换了颜色,厨房里的食物逐渐冷却。文字和思虑得以使时间蔓延和扩展。这是意义所在。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长久导致的孤独感,使人有时候非常渴望与人群靠近。想接近他们,想象他们在想些什么。我常常让自己置身在人群中,类似于咖啡店,酒吧,车站,广场之类的地方。脸色若无其事,也不想说什么话。只是看到年轻的孩子充满活力的身体。看到陌生人在交谈或者争吵。看到颜色形状嘈杂人群。独自分辨空气里混合的荷尔蒙气味。这一切会使我觉得兴奋。

我对她说,如果你选择一种精神化的活动作为工作,就将意味着你的生活将与某种空虚联结,犹如浩瀚宇宙中与银河系的一种遥向呼应,却并不归宿。距离依旧有几百万光年。它要你为了独立而需与世间保持一定程度的距离。要你长期认真面对自己的内心,即使这思省犹如黑暗漫长的隧道,穿越亦是漫长。

它让你处于一种与死亡并行前进的微妙状态。你看得到自己走在边缘。你亦知道它让生命浪费的程度加剧,它使你敏感,使你变老。

而基本上写作是不被选择的。一般是由它来选择那些与它对峙的人。这力量极其剧烈,彼此消耗的时间越长,它杀掉对手的几率亦更大。大部分创作者最终都只能选择改行,消失,酗酒,苍老或者死去。

但必须继续。因这是治疗及保持清醒的唯一方式。因你始终在探索测量,所以你会懂得自我控制。

我看DVD,电影中的政客,在尚是一名落魄的画家时,对画商说,即使当我站在墙的另一面,我看到的依旧只是虚无。没有食物,没有房子,没有工作,没有职业,没有婚姻,没有父母……甚至没有一个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