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7)(第4/6页)



曾几何时,缦华已不畏惧明王的狰狞法相,对狭小阴暗的空间也不再抵触,默立,祈愿,出。离开时,并不惋惜悲戚,这荒弃寺院给予她的,是胜于香火繁盛地的清净庄严。

存在于世的每一种法相,都有其必然和合理。

那天,前往神湖的只有缦华一个,这样真好,她不愿夹杂在一堆游客中,以观光的姿态来朝湖。一个人,一步一步走上去,深信此行,所需要的方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譬如,遇见扎西。半路下起雪珠,扎西感慨天气不好,担心雪下大了,看不到湖。缦华安慰他,放心吧,我们一定能看到。沿石阶,到了山顶。望见拉姆拉措在群山环绕之中。这形似头骨的湖,是秘而不宣的,有别于声名在外的三大圣湖。

对拉姆拉措的念想由来久远,她在皈依密宗之前,已经看过相关史料,历代班禅和达赖圆寂之后,护法高僧会来此观湖,根据湖水幻影给出的指示去寻找灵童。藏民传说,观此湖影,有缘人可以了知前世今生的因缘。后来皈依了格鲁,此处更成了她与自己的一个隐秘约定。

她此时来此,亦是为了找一个答案,即使这不是究竟的答案。点燃松柏桑枝,青烟袅袅,她在迷烟之间堕下泪来,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悲恸。遥望那湖,长生似乎就在湖边。他的背影。绛红袈裟,火一样烧穿了她的眼睛。山峦。深谷。你衣袖边流连的白云,隔断了,我的望眼欲穿。长生,你在看云。我在看你。她忘了是谁说的,当你完全了解一个人的过往时,如果你还爱着他,那你便是真的爱他——这般无私豁达,可以做到吗?如果明知他会离开,明知这感情注定无疾而终,步入虚空,她还可以义无反顾吗?

如果自欺欺人,闭上双眼,看不清尘世,看不清内在真我,自然可以蒙混过关。如果轻易放手,情意如风,转瞬即逝,那心许的永远又何处去寻?如何去盼?

这样剖白,内心深处的丝丝缕缕,困顿挣扎也丝毫不掩饰,真实面对自我,披肝沥胆,刮骨焚心。以爱执破执障,这涅浴火的苦楚,令人望而却步,不是每个人都甘愿承受面对。缦华跪在那里,看着湖,肆无忌惮地流泪不止。

扎西在旁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冻得手脚麻木,也不敢多言。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这素颜明净的女子,汉族女孩的这些心思,他不懂,也懂不了。

阖目静坐,那远山,湖水,景致如画,似有启示。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尘缘倥偬,前缘过往皆风尘,尹长生也好,索南次仁也好,都是她认定的人。他在那,永远就在那。一身行走,望断天涯,却又回到来处,人道,此心安处是吾家。谁叫长生在她的感情里独一无二,不是空前,但已绝后。缦华慢慢见证到这种绝对。即便要她化为断崖上的石像也一样,不改初衷。她匍匐,合掌,许下愿去——不介意做他的影子,只要能与之相伴。无所谓谦卑,无所谓委屈,只要他以他的方式存在,就于愿足矣。

我对你深情至此,却不可言明。一旦道破,它便虚妄。守在你身旁,无论是以何种方式,都是我至深的幸福。

心潮平静,真如显现,那一霎那心若清空,法喜充满。长生的影子渐渐散去,心湖中浮现的是缦华自己的影子,他们合二为一,不分彼此。渐渐,有更多人聚拢来,消散开,那大千世界,红尘旧事,三千烦恼,交融和解,尽皆纳入虚空。

内心静定无波,圆澄照映,睁开眼,恍若新生。那冥冥中有人指引她,重新起程,不再害怕。人世间,爱与被爱,无论耗费几许年华,不要去妄念结局。只要认定值得,就应义无反顾,无惧磋磨。

心怀慈悲去爱人,即是自爱。

天地苍茫,铅云暗沉,下山的时候,雪下大了,细密如爱恨旧事落下。

缦华在加查住十来天。那地方非常之小,小到鸡犬相闻,横平竖直两条街,十分钟就走完了。街道两边的房子,大多用水泥和钢条草草建成,有太阳的天气里,街上会有热闹的集市。

她在那里待了数日,很快跟街面上的大多数人都熟悉了。出入时会相互打招呼,他们采了新鲜野果和菌子也会先跟她打招呼,问她要不要。小有小的好,不像以前在城市里,同一栋大楼,同一个集团的人,都对面不相识。

等她回到拉萨,发现长生已经离开YABSHIPHUNKHANG。他仿佛料到她会回来,让店里的小姑娘带话,要她去色拉寺找他。

闻讯她只觉得震惊,却不觉得太意外,好像看见他落发为僧,穿着绛红袈裟,幻觉中的那个结局迅疾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