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蒋晓云小说里的真情与假缘(第4/10页)

季云从小就“讳疾忌医”,日后有了一口“稀烂牙”。从她的自述里,我们看不出她有什么缺点,但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她那口“烂牙”也可说象征她婚后要给丈夫发现的那些缺点。林医生看到这位“漂漂亮亮的小姐”的烂牙(普通男友是没有权利细看的),而且把它们拔的拔了,补的补了,以后发觉她有别的毛病,也可以容忍了。同样情形,初次会面,季云就看到林医生最粗暴再加上一点“轻佻”的样子,婚后他对她再粗鲁,她也可以容忍了。何况他“用上了全身的气力”,完全是为她的好。拔牙补牙的当口,“滋滋”、“呱呱”的声音虽然同流弹尖溜溜的长叫一样可怕,它并没有让季云痛得“撕毁了神经”,因为林医生预先给她上了麻醉剂的。拔过牙后真痛起来,林医生“居然温柔了起来”,表示关心,可能这也是季云对他发生好感最主要的原因吧。

“随缘”这个名词是佛家语,但“随”字至少带有“嫁狗随狗,嫁鸡随鸡”的意义。那些比较随和的女孩子(年龄大了,不得不随和),嫁医随医,嫁商随商,生活比较满足,蒋晓云尊重她们唯靠婚姻才能定心生活的这份苦心,虽然开她们玩笑,开得并不重。反是自己婚姻不顺利而有意破坏她妹妹婚姻的金明华才是真正讽刺的对象。但蒋晓云虽然从不强调浪漫式的纯情,在她最早发表的五篇小说里,我们多少能觉察到,她认为没有较深爱情基础的婚姻是相当可笑而可悲的,她对那些男女主角保持一点距离,表示出一种谑而不虐的嘲讽态度。只有《掉伞天》的女主角管云梅,嫁人不如意,自己心爱的人又不真心爱她,身体不好也无意结婚,蒋晓云寄予较大的同情。这是篇着重心理描写的小说,最后一止死了,“他生来就是为作弄她,她一颗心定了,他在人世的事就算了了。”云梅可能因之改变她一直厌恶她丈夫的态度。

两年多来,蒋晓云自己已不再是二十一二岁的少女,从女同学、女朋友那里听到男人变心的故事太多了,她为她们所受的苦痛打抱不平,写了篇散文《未若彼裙钗》(“联副”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日),实举了好几个男人负心的例子。同时期她也在“联副”上发表了一篇《闲梦》(“联副”八月十、十一日),写范伦婷因三年未见面的男友洪伟颂返台度假而勾起的一笔伤心。自己二十七岁了,要想同这位已另有女友的留美学生重拾旧情,更是一败涂地,早先他们曾交往七八年,现在一切落了空。《闲梦》不是一篇哀情小说,男的为自己打算,女的也未尝不如此,蒋晓云不会写男人恶劣、女子纯真“一面倒”的小说;但同时伦婷这类女子蒋晓云见得太多了,不能不为她们诉怨,因之不可能以超然的态度,把伦婷的处境提炼成讽刺性的喜剧小说。虽然作者描写伦婷的心理上反复无穷的变化,细腻逼真,《闲梦》只能算是“社会问题小说”,境界不高。蒋晓云自己也知道伟颂、伦婷这两位主角自私得一点也不可爱:

他们两个人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往深一层想,因为想穿了,并没有一个值得同情:两个自私的现代青年,花了许多青春在口头上谈着精神恋受,生活上各为自己的前程奔忙,跌跤的时候,怨人家不扶,却忘了本来并未携手的。

但作者还是让我们分担了伦婷失掉男友心头上之苦痛。我们只感到这个社会问题的严重性,不知如何排遣这份情感,不像读了《掉伞天》后,我们至少觉得一止死后,云梅多少对人生添了一份了解,对她自己的婚姻也添了一份珍惜。

《姻缘路》也可说是一篇社会问题小说,但作者以细致客观的笔调写林月娟同三个男子的关系,竟把她的失败史写成一篇喜剧,最为难能可贵。因为这是篇应征的中篇小说,非写满五万字不可,我觉得太长了些。情节多,当然月娟、吴信峰、陈清耀、程涛有充分机会表达他们的个性,给我们“如见其人”的感觉,但这四位一上场我们就认得出是蒋晓云世界里的人物,面熟得很,假如把小说浓缩,我想可能更出色。但蒋晓云有机会写一篇中篇,将来有合适写长篇小说的题材,尽可放胆写去——《姻缘路》的结构实在是完整可贺的。

二十七岁的月娟从京都返台北后忙着学习不少技艺。她抱定宗旨要结婚,不因失掉未婚夫、男友而沮丧,人显得天真开朗,比伦婷可爱得多。未婚夫吴信峰虽也很凶,没有像伟颂这样专为自己前途打算而给人现实得可怕的感觉。京大同学陈清耀、提琴老师程涛吊过月娟的胃口——逗过她的情,但他们并没有伤害过她,他们的自私是“明哲保身式”,而非“侵略式”的,虽然在月娟眼光里,程涛也可能算是占了她的便宜。假如月娟不这样一心想结婚,真还可同他们保持一份较真的友谊。最后月娟决心同程涛断绝来往,去找那同她有“缘”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