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蒋晓云小说里的真情与假缘(第9/10页)
牛得贵同《幼吾幼》主角黄日升都是外省人,牛是政府机关里的工友,黄养猪为业。二人都娶了本省女人,牛太太“头发蓬乱,形容憔悴,原来就不甚齐整的五官,眼袋一黑,鼻头一红,看起来更是惨然”。黄太太阿莫更是个“瘦小无用”的低能女子,“她龅牙,睡觉的时候闭不拢嘴,张着嘴呼吸,一条梦涎将将滴落在腮边。”她连菜也不会烧,孩子也不会管,比牛太太更不如。虽然如此,牛得贵、黄日升都非常顾家。牛得贵五十岁,发现患癌症,病势已重,住院回来,看不得太太把“积蓄白白往神棍和郎中手里送”,也不想再折磨家里人(他有一子一女),趁一天上午太太不在家,他决定乘出租车到中兴大桥去投河自尽。他想通了,“老婆有他的退休金,还可以领抚恤,带大两个孩子没有问题。”出走前,男孩已中午放学回家了。“他从儿子眼睛里看到了关怀,感动又心酸,父子俩也就是这一面了,他想走过去摸摸孩子的头,给他讲几句话,却终于没有,只是寻常而漠然地起身走了。”下了出租车往桥上走,看到另一边一辆满载绿制服女孩子的客运车,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不在车上,“他嚅动嘴唇,在心里唤她:‘妹妹哦,妹妹。’不晓得女儿要真在车上的话,看见他没有?”这样他走近了他的死亡和解脱。
《幼吾幼》写黄日升十岁的孩子牛生(育幼院抱来的)同三个邻居男孩泅水淹死的惨事。黄日升找他们的尸体,两天之后才找到。故事平直写来,我每次重读,见到黄日升吃晚饭不见儿子回家时的生气,再见到他的焦急,再见到他发现孩子们衣鞋,跟着发现他们尸体时那种悲号惨痛、“心力俱竭”的情境,总赞叹不止,实在觉得不大可能有高手比蒋晓云写得更逼真了。写老父丧子之痛,《幼吾幼》已进入了写实文学的化境。
小说最后一节写两年之后,黄日升给朋友说动,想再领一个父母因车祸身亡的孤儿,才十岁。阿牛也是他一手领大的,“阿莫能做什么?换尿布、喂牛奶哪一桩不是他个大男人亲自动手?”现在黄日升在照片上见到那男孩清秀的相貌,心中欢喜,答应把他领回家:
黄日升把相片递过去要她(阿莫)看,回头问客人:“什么时候我去看看他?”他笑了,又有点担心跟着问:“不知道投不投缘?你看还带得亲吧?”
在蒋晓云的世界里,归根说来,有爱就有缘。黄日升、牛得贵,黄先生的老婆不是低能、丑陋,就是凶悍,但相处久了,有一份恩情在,也就相处一辈子了。父子之间更不必谈缘分了。只有青年男女之间,男的不爱女的了,就对她说,“我同你无缘”,这不过是托辞。《闲梦》里,最后伟颂对伦婷说:“说什么呢?只能说我们没有缘份。”怪不得伦婷“气得坐下又哭”,说道,“吃餐饭要什么缘分。”
一两个月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推出了一连串“作家座右铭”。好多资深作家和学者奉劝有志写作的青年捕捉真实,关注人生,提炼文字,这些道理一点也没有说错。一个才能不高的作家,当然努力习写,也会有些成就。但真正的诗人、小说家,同真正的画家、音乐家一样,都是天生的,也就是说他们同常人不同,对文字、作画、弹琴从小特别有兴趣,有超人的表现。张爱玲七岁就写她第一部小说,蒋晓云也是在小学里就开始写小说的(语见朱西宁“蒋晓云的小说”,朱先生说话当然是有根据的),同样生来就是天才。蒋晓云文字特别细腻,描写风景也好,人物也好,无不传神。她写对白,也能复制各式人物的语调。她非本省人,本省人的讲话(尤其各色妇女)处理得惟妙惟肖。“宴之二”里炳智的广东国语,听了真令人笑死。她对现代青年人,以及比较旧式的中年人、老年人,以及小孩子都有深刻的了解。她富于喜剧天才,但本质上她更富同情心,尤其对于知识程度不高,多少保有中国人美德的那些老人、畸零人、小市民,她寄予他们的同情特别深厚。最难能可贵的,她还没有写过一篇自传体的小说,朋友讲给她的故事,她觉得有意思,就可以编成一篇具有蒋晓云风格的小说。这表示她小说的材料将用之不竭,不像有些人专写自己或者自己家庭的故事,写写就写完了。蒋晓云更有超人的自知之明,所发表的小说,除了那篇《泪》外(未收入《姻缘路》),没有一篇不是佳构。即使《闲梦》这样一篇不大对我中年男人口味的小说,我也不能不承认她描状女主角心理细腻精确,入木三分。蒋晓云不只是天才,简直可说是写小说的全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