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淑男(第4/7页)
振祖选的地方很好,虽然是中午却很幽雅安静。他先为星期六再度致歉,又谢谢她解围。他说:“从来没碰见像你这么见过世面的人。”巧璘想人家大概是赞她大方,听说振祖很小就到了美国,中文也许不大好。
两个人边吃边谈,很是融洽友善。餐后他一直陪她走回办公室,恰好给埃玛、珊蜜乔一干人碰见,不免捉空儿跑到她办公室去问长问短。
“他可不英俊吗?”她们探巧璘口气。因为对东方人的美丑没什么把握。
巧璘想想,眼睛和嘴都太小,鼻子还算挺直漂亮,发已经撤退,露出峥嵘头角,可是男人嘛,便道:“还好。”
“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穿的衣服鞋子!他一定很有钱。”珊蜜乔说。她进城以后学得很快。
“他干什么的?”埃玛问。
“他是个会计师,好像做得不错,好几个地方有他们的办公室。”巧璘跟她们讲着讲着,心里觉得这个林振祖渐渐变得比个普通朋友有些不同起来。
再以后,振祖在城里的时候都来找巧璘吃中饭。振祖穿着考究,举止斯文,对于股票和税法都很有见解。可两个人谈得最多的却是台北旧事。他是早期的小留学生,十三岁就到了美国念寄宿学校,说起话来却还是口口声声“我们×兴”,活了半辈子,只有小学那一段忘不了。巧璘到美国晚点,高三没念完,昨天晚上都还梦见模拟考写卷子写不完。
他们一起吃饭聊天,因为背景一致,情结一致,很是投机。有一次谈到父母,两人的感慨发到巧璘几乎误了下午的班。
振祖说:“我最怕回家,我跟我爸爸妈妈根本没话讲,可是我又觉得他们很可怜,不回去看看他们好像很不应该。他们花了那么多力气在小孩子身上,好像人家说好心有好报,他们也应该有点好报才对。可是我最怕听他们说,我为你做了多少多少,你连这么一点也办不到。”
巧璘忙不迭地点头道:“呀呀呀,我也是我也是。像我每个礼拜都回去,可是回去干什么呢?我妈照样去打牌,打回来就对住我叹气,对我永远不满意,觉得我还没结婚是她的奇耻大辱。她也不管我一个人是不是高兴,我想不想结婚。”
振祖笑起来,道:“她们怎么都一样?我妈才激动,她说我不结婚她死不瞑目。”
巧璘也笑了,抬起眼睛看他。四目才交,振祖的目光便飞快地逃走了。巧璘无意识地跟着他望出窗外,是那么一个熙来攘往、无人与她相干的联合广场。她在心里轻轻叹口气:在美国,在旧金山这样一个大城里,有个人能一起吃个中饭谈谈天,哪怕仅止于吃饭与谈天,也好不容易了。她想,要懂得珍惜啊。
“他害羞!”珊蜜乔说,“你也害羞,中国人比较害羞。”
“采取行动!”埃玛说,“他不采取下一步行动,你来!”
巧璘好笑道:“强暴他吗——老实说,我们谈是谈得来,可是不来电。他是个好朋友,可是也就是这么多了。”
可是,可是日子也实在是太寂寞单调了一些。这么多年了,巧璘连个可以放在心里想想编个梦的对象也没有。现在这忽隐忽现的林振祖,因为是个好人,因为是个可以讲讲话的人,更因为是个家里会认可的男人,她就不知不觉地想得多一点起来。可是不是爱,巧璘知道。
她爱过一次。十年前,一个不能一起织梦的人,教给了她爱情的全部。
她的大哥电告当时还在台湾的父母亲:妹妹和个南美人同居了!徐太太在电话中哭断肝肠:造孽!是做父母造了孽的报应!是做父母的没把女儿照顾好!
那是个注定的悲剧:她爱吉瓦尼也爱她的父母,吉瓦尼爱她也爱自己一点年少荒唐的梦。他要回去了,用他在美国学的回老家去对付这个霸权!徐家两夫妇赶了来。巧璘哥哥嫂嫂们说:那种比台湾还落后的地方!徐先生——那时候还不能叫老先生——骂:共产党!徐太太哭哭啼啼:都是我们上辈子造了孽,女儿才会爱上外国人!
吉瓦尼走了以后,她哭了很久很久,因为不能也不会做别的什么事。父母亲从台湾搬了来,付了首款买栋房子和她一起住了一阵子。兄妹们分摊着分期付款,嫂嫂们看得远,预见两老身后产权问题,发表了一些意见。她趁机搬了出来,首次罔顾所有的忠告买了城里一间公寓独居,做起一个星期五天的美式成年人。在还没听说什么疱疹艾滋的那头两年,也有几个晚上,她让一个也许有那么点拉丁血统的男人从酒吧或派对里送她回家,她总是说,不要告诉我你的名字,让我就叫你吉瓦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