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行(第5/9页)
“我想您孩子不是这个意思,他可没想到这样说会教您伤心。”
“唉,我说我又还能看个几天电视呢?他们看那个电视长片,我都不说吵了我午睡,怎么我要看个平剧,又说吵了小孩子弹琴、写功课呢?”傅先生不胜叹息,“我还好是不靠他们啰,如果还要问他们要钱用,那还不晓得有个什么样子给我看啰。”
他随意几句话却像是触动了张大姐的心事,她好半天没开腔,只管低头拣路走,良久忽然苦笑道:“我那女儿女婿实在是都还不错,尤其我女儿很体贴,常常三百五百地塞给我。他们当初买这房子,我就很嘀咕,他们也没什么钱,都是标来的会钱,现在扯得挺紧的,我看了也可怜。我几个老本儿又垫了里头帮他们买房子的,自己也没留着。我女婿不拿钱回家,我们那亲家母听说是不大乐意——还好我这个人是不烦,我女儿女婿都孝顺,我自己哪里能帮他们一点就帮一点,也不白吃白住他们的,再往后他们有小孩,就帮着带,别教人家瞧不起。”
“一家有一家的难喏!”傅先生感叹道。山道上飞来彩蝶相逐,不识相的直舞到两人面上,傅先生拄杖的手一抬,将它们咄了开去。
他们却不是见面光会诉苦,老人的日子虽然单调一些,有伴能解语,过起来一样有意思。
这天傅先生出门稍迟,上山的时候和张大姐错过了。上得乐园才看见张大姐果然已经到了,正和另一个老人说话。那人一头头发全白了,却比傅先生的茂盛许多,个子壮大,红光满面,穿一条宝蓝色两侧镶白边儿的运动裤,提着个遮了黑幕的四方鸟笼,声洪气足,说话的口气十分权威:
“你这样不行,这样早晚要出毛病的。我上次教你那个运动,你是不是天天都做呢?”
“我是精神好的时候做一下。”张大姐说。她看见傅先生上来,跟他笑了一下。
“啊呀!那怎么行!那得要天天做的呀。”
“我都流汗哪,黏搭搭的,好难过。”
“那都是浊汗,都是你的脂肪,从那毛细管里排出来的,像我,都流的是清汗。”
傅先生在他们后面一块石头上坐下,觉得这个自以为是的老头子有几分讨人嫌。他那抑扬有致的京片子,傅先生耳里听起来活像走江湖卖药的。
“哪,我今天再教你两招儿,简单,可是管用。不过得你有恒心,天天上了这个山顶,欸,做那么几回,我保证你那血压也不高了,人身子骨也结实了——你看好!”
那人将鸟笼往树上一挂,背向傅先生拉起架势,一面就要张大姐学样。张大姐大概因为身后有个傅先生,不大自然,三番两次回头望了傅先生笑。那人脾气不小,只管嚷嚷:“不对,不对!这样,眼睛要顺着自己的手儿瞧。”
傅先生看他这样神气,就在后面说:“左右开弓似射雕。”
那人不意有人叫得出他的名堂,气焰落了一些,也回头看看傅先生。傅先生怕他没听懂自己的国语,又说:“左右开弓似射雕,这是臂部运动。”
那人又教另一式,对张大姐指示道:“头这样摆,这样摆——像个小狗儿似的。”
傅先生后面又发言:“摇头摆尾去心火。”
那人忙道:“对,对,这叫摇头摆尾去心焦。”他改了傅先生一个字,特别强调一下:“——去心焦。这真比什么运动都好,别看了简单,这我们老祖先传了几千年的。”
“这是一种古体操,叫八段锦。”傅先生说。六十大几的人不争这个意气,只这人不大教人有好感,傅先生是忍不住。
“您也知道这个啊!”张大姐笑道。
“我中学里体育课学过的,多少年了,记不全啰。”傅先生小小有点得意,“其实嘛,爬山已经是全身运动了,上来休息休息,顺顺气,不必再做什么运动了,是不是?”
张大姐习惯性地笑着点头。那人无趣地打个招呼,提着鸟笼子走了。
回程的时候,张大姐和傅先生聊起:“那人姓铁,也是天天来这儿爬山,他多吗在那下头活动活动筋骨,碰上了,就教我两招儿。我那叫也是他教的,去去心里头躁气。”她看见傅先生笑,又说:“他爹是我们那儿的大财主,都喊半街铁的,一整条街上房子,半条都是他们家的。他现在住中央新村,还是很发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