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得贵
忽然间,牛得贵的天地就剩下了这么一小方。
他听见老婆在后院冲水的声音,听见唰唰唰唰尼龙刷子擦地的声音,应该还听见街上隆隆的车声,可是床上躺了这个把礼拜,那种轰隆轰隆跑纵贯路巨型卡车带来的震动,已经成了生活里的一部分,所以只要在他听得见人声的时候,市声就被他从听觉里过滤出去了。
屋里刚擦的地还没干,牛太太走进来,赤脚踩在地上扑哧扑哧响,走过房门口的时候转头望他一眼,他也正侧脸等着她。女人在暗里,黑皮肤着了深色衣服,只手上捧着的洋铁盆子闪着亮,他房里也暗,想她也看他不清,夫妻在这不知几分之几秒内照了个模模糊糊的面,也就这样过去了。
盆子放地上,起闩开门,推开纱门出去……牛得贵一一听在耳里。他知道她在擦洗大门旁边的窗棂,房子当东晒,这早上七八点,太阳光应该已晒进了一格一格浅绿色的木方格子。他合上眼,仿佛看见她执一条他用旧了的红条纹毛巾,上上下下地在擦洗。这原是她的日常功课,从前每天早上,他出门上班的时候,她一定正要开始,他多半不视不问,只从她身边走过,去搭交通车,虽然一直也想过告诉她别白费劲了,大马路旁边,灰尘扑扑的,再擦也是白擦,可是却也至今未说,倒是他病了以后,她已经自动改成隔天抹擦一回。
回家来许多天,心里渐渐地落了实,牛得贵不再像住院的时候那样噩梦连连。他们住的是公家房子,原来整排一二十户都格式如一,可是十几二十年了,这地方一闹台风就淹水,房子泡坏了,家家都翻修过几回,更有借机占了公家地皮让给人家盖楼房的。牛家这边几户倒都还是部里的老人,虽然因为地居纵贯路沿线,给马路一让再让,还是保持了前有走廊后有小院的平房样式,这种房子进深长,光线差,近马路的一间最吵最亮,再就柚皮夹板墙隔开三间房,牛家几间房依序是客厅、上国中的儿子房间、两夫妇卧房、读北一女的女儿房;牛得贵住院回来,因为原来的睡房空气浊,和女儿换了房间,独个儿睡一张洋铁小床,抬眼可以从唯一的窗里望见自家小小的天井,可是后面起了高楼,又正当窗横过晒衣竿,所以还是阴暗暗的,然而,这些日子,牛得贵却觉得自己特别清楚,想起前尘与身后事,都像看电视一样,交代得明明白白,连颜色都鲜丽明朗。
那天,胖子来看他,告诉他林秘书要他先办退休,一不小心说溜了嘴:“人家说这样钱拿得多些。”他看见胖子脸上悔愧的神情,很过意不去,可是他一向也不是能说话的人,只好说:“谢谢他老费心,真是……”他是衷心感谢,人谁能逃得过这一关,留下来的人总要过日子,他读书少没有见识,难得人家非亲非故替他想得到。
“砰!”纱门碰上,是牛太太进来,牛得贵听见她用台语跟人说话:“……阿伊烧符水给饮,阮是没多信,也试看……”
另一个压低了嗓门:“伊自己干有信这?”是邻居吴司机的太太。
两个女人走到他房门口,牛太太改口说国语:“我出去一下回来,吴太太来给你照顾。”
牛太太走进房间,要收桌上的药碗,碗底留着一层黑褐色的草药渣,牛得贵看见她头发蓬乱,形容憔悴,原本就不甚齐整的五官,眼袋一黑,鼻头一红,看起来更是惨然。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却并不忍心说什么,只目送她又去了。吴太太一直站在通道暗影里,不敢说话。
牛太太收拾收拾出门了。牛得贵并没有问她的去向,先头他还为这些跟她吵架吵得凶,他看不得夫妻多年辛苦积蓄白白往神棍和江湖郎中手里送,可是他终于晓得拦她不住,他自己的主意又已拿定,就随她去,她弄了什么回来,他都乖乖地咽下肚里,心中知道受的全是她的好意。
吴太太提着菜篮过来的,厨房里借了畚箕,坐在天井檐下小凳上拣菜,牛得贵听见清脆的掐菜声,但他平时便是少说话的人,病后也只住院的那一阵子反了常,回来后变得更是沉默,此刻病人和看护并没有搭讪。
牛得贵知道太太不放心他,整日守着,万一要出去也托人照看,也许因为住院的那一阵子,他闹得太厉害,还没开刀他就寻过死。可怜他原来好魁梧一条汉子,几星期工夫瘦得成了人干。痛哦,心窝痛得床上床下爬,原先是怕开刀,怕得痛哭流涕:“不要啊,放我死了啵!死了啵!”
念着念着,又怕起死来,只怕手术台上一躺就活不过来了。“不能啊,我不要死啊!痛死我了呀!痛死算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