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行(第8/9页)

忽然旁边的张大姐一个踉跄,他忙伸手一搀:“小心!”

“路滑,”张大姐站稳了笑道,“我看地上都还湿的,没穿球鞋来。”

他看见她今天着一双暗金色平底太空鞋,鞋面上缀一朵同色大花,他觉得好眼熟,想起秀芝一直穿的这种鞋子。他头次从她身上想到了他的妻。

张大姐许是看见他望着,脚板一翻指了鞋底笑着解释:“我想了它不透水,没招呼这才滑。”

她和他的妻不同,她是直爽大方的。他想起他的妻一生受过他许多委屈,那温柔的逆来顺受的性子,他却始终恨她羁绊住了他。待她真走了,他也一个人哪里都去不了了。

“喏,你拿着这手杖吧。”他体贴地,“走好!”

他看她小心翼翼地走着,自己少了根手杖支持也觉吃力,背后筋骨又隐隐有些作起怪来,不禁感慨道:“老了哦——老了没有个伴是不行的哦。”

张大姐瞅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他惊觉失了言,正想说点什么带了过去,张大姐却发话了。

“您也这么说。”手杖前端有个橡皮头子,她在石阶上一摁一个圆圆的印子。“那天我女儿也跟我讲这个。”

“张大姐——”他想分辩,难措词,拖着长长的尾音,没有能马上接下去讲。

她转过脸,面向着他:“我是个直性子,不比您读书做事的人。我讲话您别笑。这几天听我女儿这样讲,想想还真是有点亏心,所以也没来见您。”

傅先生不知道她女儿在她跟前嚼了什么舌头,总也是庆恺他们那一套,忽然地怒上心头:“这些小孩怎么这个样子不懂事!父母的事还要他们来啰嗦!”他说得很坏,能把他原意全弄拧了去,可是在气头上,他也没心思再说明。

张大姐却不生气,淡淡地道:“王太太,我们那楼下的,您晓得?”他晓得,一块儿爬山的她的邻居。“她说给我女儿听的。嗐!我一辈子干干净净做人,先生死了,开个小杂货店拉拔着女儿到大学毕业,出嫁,也没给人家讲过一点话,我没读过什么书,老道理还是知道的——”

“那些人晓得个什么东西嘛,我们六七十岁的人了,还没有他们清楚!”傅先生忿忿地骂,表明自己的态度:“我是不管的,管人家怎么说呢。我们在一起,自己觉得好就好了,谁管得了?”他渐渐态度软了下来,没准备讲这些的,可是总是个机会,干脆豁了出去:“张大姐,认识了这好久,你也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她点头,他有勇气继续说下去了:“我死掉的太太是我家里给我讨的,一起几十年,我自问也没有对不起她过,这些地方,我不是个随便的人。我叫你一声张大姐,也真把你来尊敬着。”她还是点头,他心里简直要感激起来:“儿子孙子是至亲骨肉,岁数差多了,一样谈不来,他们看了我还不是老颓废。你跟我有说有笑,哪天一起吃了个饭,日子都要好过些。我们也就是求个日子安泰,我过了这八月就喊六十七了,还有个几年?我们还不是要个伴讲讲话,走动走动,病了痛了,有人问你一声,难道还像他们年轻人一样谈情说爱?”

他有些激动,停下来不走了。张大姐也驻足,低声说:“您意思我知道,只这人言——”

“这有什么好讲的?我们做不了主,谁还能替我们做主不成!张大姐,我家里的情形你是清楚的,我退休了一直还拿八成薪,六张犁那边自己也有一栋房子。你要是不嫌弃,不跟他们住在一起,两个人一样好过日子。”那天晚上听锦玉一说,他就想过这些了,可是太荒唐,自己都不能相信说得出来。到时却也就这样爽利地说了。

“不瞒您说,做主——我小孩是不反对的,她一直没机会见您,老想请您全家见个面儿。我就不好意思,我跟您虽然谈得来,也没往那上面想过,六十七八岁了,没的惹人笑话,那么多年也过来了,临了还来个换姓改宗——”她说着又往上走。

“张大姐,”他跟在她身后,哀哀叫着,心里很惆怅,“张大姐。”

“我家里也有个名字的。”她忽然回头一笑。

“什么!”傅先生只是惊奇。

“不告诉你。”张大姐笑着站定。到了他们平日歇气的一个弯处。这里视野开阔些,勉强可以鸟瞰山下,又有坐处。今天却发现有人利用两块大石间的缝隙新设了一个小神龛,放了六七个神像,从观音、玉帝到关公,佛道一家。那神龛形势天成,雨也淋它不着,旁边还有一筒香烛并几盒火柴供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