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
孩子没有回来,报了警,知道是失踪了,四个孩子在水里失踪了。
大人们绝望了,雇了工人去打捞;采石船将河床挖了一个深坑,可能陷在里头了,捞的人一时够不到,大人们哭哭啼啼地回去了。
就剩黄日升一个人没有走,他想:“死了,总还留个尸首吧。”他是个傻气的人。
日头炎炎晒着这一片无情溪滩。傻人发了傻劲了,他大声地说:“死了总还留个尸首吧!”他的塑料拖鞋挣扎在圆滚滚的鹅卵石阵里。
他很仔细地搜寻着,连岸边的草丛也不放过。他问自己:“死了总还留个尸首吧?”汗水流下来弄花了他的眼睛。
“咿嘢——”他忽然大叫一声奔了过去。
草丛里有堆石块压住的衣物。那是一堆被谨慎藏匿着的东西,秘密地藏在草深处,若非恰有风动,黄日升也要错过,他扔开石头,先看见两双鞋底朝上的拖鞋放在胡乱堆放的几件衫裤上,最下又是四只齐齐平放的拖鞋垫底,他认得牛生的卡其短裤和咖啡色拖鞋。
“咿嘢——”他咬着牙悲叹,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他一屁股跌坐在草上,一拳拳擂着那堆孩子们留下来的衣物,心中又悲又愤:“死娘卖×的,你死啊,你死啊——你死了倒干净哦,哦哦,哦——”
他号啕了一会,恶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摔在草里,勉强站了起来,又往下游走。却是眼睛看着,心里空荡荡的再没有一点主意。
他就这样魂魄悠悠地又走了约莫半个钟点,到了一处满布芦苇的回水湾。他仿佛看见那芦苇丛里有个什么东西,可是太阳光照得水面闪着金,看不真切。他不远处捡了根棍子,拨开芦苇去探究竟。却发现一个小孩光溜溜地半浮沉在水里,身体微曲,倚着芦秆,已经肿胀变形的面孔正好向着他:不是牛生。
他涉水过去将那死孩子拖到岸上,又拿棍子在芦丛里拨寻了一通,没再看见什么,他就拖着湿淋淋的裤管再向前,心中只觉得惶然不知所措。
溪水再流又至一个急湾。几块大石之后是溪水倒流的地方,却是水平如镜,看得清清楚楚,一丝不挂的三个男孩死在水中,一个浮在水面,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被冲在大石旁边。黄日升又下水将三具童尸逐一弄到溪滩上。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发臭,个个肚子凸起,口鼻之间流出污水。黄日升就滩上大石将尸身扑放,挺出积水。他认出牛生,另外两个想是邻居的孩子,已经不大分辨得出了。
他至此已是心力俱竭,就连悲伤咒骂亦是无力。将尸体留在河滩上,他循直径往大道上找人来帮忙。他在公路边上一家小店里找到一个采石工人,好话说尽,言定五百块钱,将牛生从溪滩抱上马路。可是等那工人随他来到滩边,看见已经发臭的尸身,一言不发,只是摇头。黄日升无可奈何,只好自己作气把牛生抱起,无路草丛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向公路,一步一哭:“儿哦——喔喔——儿哦,惨喏——喔——”
三个月大从育幼院里也是这般抱了来。阿莫能做什么?换尿布、喂牛奶哪一桩不是他个大男人亲自动手?送学、课读,这一操心也是十年了。要不是有了这样一个后望,快六十的人起早摸黑地拼老命又是为了替谁奔钱?“儿哦——惨喏——”
这地方上了大路仍是荒僻,更加时过正午,几乎不见车辆往来。好不容易拦到车,人家司机怕触霉头,也不载。黄日升只得将孩子的尸体搁在路边的树荫下,先头那小工一直跟着,这时不知哪里弄来一张破草席,黄日升将孩子掩上,哭道:“儿哦,等等喔,爸爸这就来,这就来……”他先独自坐车走了。
黄日升回到家里,告诉阿莫去通知其他苦主。阿莫闻讯呼天抢地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几要带了一村的人回来。黄日升备好了载运猪仔的马达板车,要另几个孩子家里的大人同去领尸。阿坤无父无兄,他的母亲出面去认领。板车在村人同情声中嘟嘟地发动,三个乘客蹲在后面,紧紧攀住车边铁架。
才走不远,阿坤的母亲渐由啜泣而号啕,男人们也被感染得呜咽起来。引得一路上人皆为他们驻足,惊奇于这炎阳下伤心的嘟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