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黄昏时
阿莫将一只大锅坐到灶上,再从桶里把猪食一勺一勺地舀进去。她是一个瘦小无用的女人,生着十岁小女孩的个头和脑子,站在灶前一张矮板凳上辛苦而低效率地工作着。厨房当西晒,铁皮屋顶又特别传热,空气中蒸得尽是猪食酸腐的气味。阿莫却未屏息,嘴里犹自喃喃地唠叨着。
她用一只长柄的勺子拌一下猪食,正要上盖,听见堂屋门口丈夫的声音,扔下勺子就赶了出去。
“……死囝仔不知跑哪去,叫伊做功课也莫听,我少些眯一下,就跑到看无影,回来要给伊打死!”阿莫生气地报告给她丈夫听。一面自己要卸责,她是有些怕他的,这个大块外省仔,说是伊尪婿,实在更像伊阿爸。
黄日升错愕地望着她,像是一下子还未能适应室内光线似的眯着眼,忽然闷雷似的暴出来一句话:“这个傻××!”大步地从阿莫身边擦了过去,也不晓得在骂谁。
他打开冰箱倒杯冰水给跟进来的工人,自己就壶嘴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坐下喘口气,一面骂:“娘卖×的这个天气要热死老子,为这些个王八羔子卖老命。要赚畜牲钱,要与畜牲共睡眠啰!”他嘿嘿地笑了。工人听不大懂他的土话,可是天气是公敌,所以立即会意,也骂道:“干!有够热!”
阿莫看看没她的事,回厨房忙去了。一会儿听见黄日升喊牛生,就出来答应:“啊给你讲伊不知死哪去,是唤伊做什?”
黄日升要打发牛生去买卤菜,手里捏着纸币,闻言疑道:“什么时候出去的?现在还不回来?一玩就不晓得归家了。”
“啊就给你讲过了,我眯一下,伊就跑跑出去,连讲也无一声。”阿莫也很抱怨。
“唉唉唉,说你这个傻××还有没有一点用!好好,我自己去,你是横竖搞不清楚——饭总煮了吧?”黄日升叹道。阿莫无能主持中馈,洗洗煮煮的工作勉强承担下来,配菜、炒菜得黄日升自己动手。阿莫学不会。
“煮啊喏,你也稍看呐再讲……”阿莫嘀嘀咕咕地走了。黄日升没听见她说什么,就算听见了也未必全听得懂;结婚十年了,他们还是各讲各的,谁也不会说谁的话。
黄日升叹口气出去了。
晚饭时候牛生还没有回来,大人们有些着急,可是更生气。天光尚早,却要迁就工人,只得留了菜给他,自己先吃。
吃得一半,门口来了个半大女孩:“我们阿辉干在你家?”
“伊今日没来哦。”阿莫告诉她。
“啊你牛生干有在?”女孩子不死心,追着问。
“也不知跑哪位去呐——”阿莫端着碗走到门边,“他们干做伙出去?”
“那时你牛生参阿坤和阿雄来招我小弟出去,到这时都没回来。我妈叫我找伊回去呷饭。是都找没人,阿坤阿雄伊家都无。”女孩说着要走了。
“哎,哎。”黄日升赶紧喊住她,他的大嗓门把女孩儿吓了一大跳。“你弟弟什么时候出去的?”他也搁了碗走过来。
“差不多快要两点。”女孩儿改了跟他说国语。
“咿嘢——”他龇着牙沉吟,“这几个小鬼搞了一起,胆子包了天哪。”他忽然有一个极坏的想头,吓得自己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敢往下想,嘴里却说:“我跟你一起出去找找。”
阿莫忙道:“你饭尚未呷了。”
黄日升摆摆手,跟在阿辉姐姐身后走了。
“他们会到哪里去呢?”黄日升问她,声音里透着焦急。
“我不知道。”女孩子细细声说,脚底下却并未迟疑地朝村外走去。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山边田埂上,环山的大水沟旁茂生着肃然的白色姜花,傍晚的风里淡淡地飘送着姜花令人感伤的幽香。黄日升不知道这条小泥路究竟通往何处,领路女孩急急碎步中隐约透露的消息,竟教他这粗人也缄了口。
果然来到了溪边。
黄日升抢过几步先登上一块高坎;新店溪静静地流着,溪中心有一艘沉默的黑色采石船,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天还是亮丽的,远处有霞,红艳艳洒满了半边天,黄日升望不见什么。
“你知道他们来这里?”他居高临下倏地扭头喝问。
他的声气恶,形容恶。女孩子不知是被吓到了怎么,未答他的问话,却顾自肝肠寸断地叫了起来:“阿辉哟转来哟——阿辉哟——”她一面唤她的弟弟,一面沿着河岸走下去,“阿辉哟——转来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