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头家娘

美治的美容院虽然也勉强挤入了这条小街铺面的行列,可是只要赴前头菜场的太太小姐们脚步放大点,都恐怕要遗漏了它去。美容院有招牌,却无店号,两尺长一尺宽红蓝斜条纹打边绷紧一块白色塑料布,只标了“烫发”两个大字,招牌店小工在空白处顺手画了一个女人头,头发层层地盘高上去,下面象征性地画了个椭圆形,没有五官,像个倒置的蛋卷冰淇淋。

店是和隔壁分租过来的,分了整户店面的八分之三,是甘蔗板隔间,属于美治的这一壁粉刷过,贴了几大张日本月历上的画片:矮屋小桥前梳大包头的和服女子倩笑盈盈,并不知道自己那发型已不足法式。宽仅一爿半铁门的小店,进深却齐屋长,直条条通到底,门口玻璃窗里望进去,一直看见最后面冲水用的水槽和暗红色躺椅。再后面又是白色蔗板墙,并一块黄底各色碎花粗布帘子一起遮住了。

上午八点,这位女客赶的头一班。秀琴将她从吹风机头罩里放出来,一个个替她松着发卷。绿的,粉红色的,随手丢在蓝色的塑料盘里,间或有一个没扔好,滴溜溜滚到地上,正在扫地的玉华只得弯腰把它拾起。

“阿华,去叫头家娘起来了。”秀琴吩咐道。她较玉华早来个把月,算起来是师姐。美治开店打的经济算盘:师傅是她自己,半师是训练中的秀琴、丽月,这几天才补了玉华,只好委屈一点,算学徒,做些零星杂事。幸好玉华年纪小,还不敢计较,虽然比起顶上功夫,秀琴、丽月实在也高明得有限。

花布帘子一掀,美治趿着拖鞋,一面还伸手在拉腋下的拉链,已经打起招呼来了:“哎哟,今天怎么那早呐,看我还在睡呢。”美治很富态,白白胖胖,尚未梳洗,可是一点不露脏相,笑眉笑眼,一团和气。她着一件咖啡色连身洋装,稍嫌号头小了些,裹得像个蚕宝宝。

“像你好命,睡到现在。”小店虽开张不足两月,这位太太来过好几回,算老客人了。

美治随便拖了把发刷在自己头上先刷几下,疑惑自己太欠修饰,又凑近大镜细看,客人略表不耐地笑着催她:“好了啦,美啦。你也给我快点呐!”

“是要怎样?和你头家去玩?”美治边说边笑,边拿起长尾巴细齿梳子,松快地在客人头上刮起来。

“别乱讲,今天要去拜拜。”

“莫怪妆得这么漂亮。要去哪里拜?”美治正说话,镜子里看见又进来一位客人,忙往里邀:“坐这边,坐这边——要洗吗?”

秀琴拎了毛巾走过去,“要修指甲吗?”她问。

客人说要,秀琴于是替她披上毛巾,唤玉华来洗,自己走开拿盛指甲油的盒子和应用对象。

“啊丽月呢?”美治甚是不悦地问。

秀琴嘴一撇,不屑地说:“她啊,睡得不知醒,叫也叫不起来。”秀琴是个细挑个子、白净皮色的女孩,讲话的时候垂着眼皮不看人,手脚挺利落,做起事来处处用心;美治和人客搭讪的本领本是她经营美容院的头一功,秀琴是这一步也跟上了;在美治嚷着要人叫丽月起来之时,她正有条理地安排着修指甲的物事,一边和人亲热地说着话儿:“你上次来没修指甲,保持很久了。今天还是搽那一色?”刚才丽月那一状怕不是她告的。

“啊哟!”美治手底下那位太太忽然对着镜子叫了起来,“你怎么会这时才来!”

众人先教她吃一惊,马上又都笑了。美治拿着梳子拍胸:“也别把我吓死了。”招呼新进来的那位欧巴桑:“来这边坐。你两人约好了同去拜拜吗?”

“是嘛,你看她这么晚才来,连衣服都还没有换!”

“我哪知?我还先跑到你家去把你邀呢。”说话的欧巴桑并不觉理亏,声音大得很,两个人开玩笑似的吵开来。

丽月正好出来赶上替这欧巴桑洗头,“拜托,你也给我快一点,你看她这个急性的。”

美治拿小吹替客人做头发,手不停嘴也不停:“你们去哪里拜?人家说新店那边一间很灵。”

“我们去北投一间,也不曾去过,也是听人在讲。”欧巴桑说。

“说要是十点以后就排不到了,你看她还在那里摸。”先来的太太借机又做抱怨。

“还要排队啊?我们嘉义民雄那边一个相命的也是很准,都要挂号,我跟我家那个也去过一次。”和人客聊天是美治的工作项目之一。说话的内容是“十八扯”,总之有话说就好。她这小店设备不周,人手不足,生意一天好过一天的诀窍,除了价廉,尽在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