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7页)

  我不知道家珍进城是去要吃的,她去了一天,快到傍晚时才回来。回来时都走不动路了。是凤霞先看到她,凤霞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转过身去才看到家珍站在那条路上,身体撑在拐杖上向我们招手,她抬起胳膊时脑袋像是要从肩膀上掉下去了。

  我赶紧跑过去,等我跑近了,她身体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撑着拐杖声音很轻地叫:

  “福贵,你来,你来。”

  我伸手去扶她起来,她抓住我的手往胸口拉,喘着气说:

  “你摸摸。”

  我的手伸进她胸口一摸,人就怔住了,我摸到了一小袋米,我说:

  “是米。”

  家珍哭了,她说:

  “是爹给我的。”

  那时候的一袋米,可就是山珍海味了。一家人有一、两个月没尝过米的味道了,那种高兴劲啊,实在是说不出来。我让凤霞扶着家珍赶紧回家,自己去找有庆。有庆那时正在池塘旁躺着,他刚喝饱了池水,我叫他:

  “有庆,有庆。”

  这孩子脖子歪了歪,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我低声对他说:

  “快回家去喝粥。”

  有庆一听有粥喝,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叫道:

  “喝粥?”

  我吓了一跳,急忙说:

  “轻点。”

  可不能让别人家知道,家珍是把米藏在胸口衣服里带回来的。等一家人回到了家里,我关上门插上木销,家珍这才从胸口拿出那一小袋米,往锅里倒了半袋,加上水后凤霞就生火熬粥了。我让有庆站在门后,从缝里看着有没有村里人走来。水一开,米香就飘满了屋子,有庆在门后站不住了,跑到锅前凑上去鼻子闻了又闻,说:

  “好香啊。”

  我把他拉开,说:

  “去门后看着。”

  这孩子猛吸了两口热气才回到门后,家珍笑起来,说道:

  “总算能让你们吃上一顿好的了。”

  说着家珍掉出了眼泪,她说:

  “这米是从我爹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时外面有人走来,走到门口叫:

  “福贵。”

  我们吓得气都不敢出了,有庆站在那里弓着腰一动不动,只有凤霞笑嘻嘻地往灶里添柴,她听不到。我拍拍她,让她手脚轻一点。听着屋里没有声音,外面那人很不高兴地说:“烟囱呼呼地冒烟,里面没人答应。”

  过了一会,那人像是走开了,有庆又在门后往外望了一阵,才悄悄地告诉我们:

  “走啦。”

  我和家珍总算舒了一口气。粥熬成后,我们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起了热腾腾的米粥。这辈子我再没像那次吃得那么香了,那味道让我想起来就要流口水。有庆喝得急,第一个喝完,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嘴嫩,烫出了很多小泡,后来疼了好几天。等我们吃完后,队长他们来了。

  村里人也都有一、两个月没吃上米了,我们关上门,烟囱往外呼呼地冒烟,他们全看到了。刚才有人来叫门,我们没答应,他回去一说,来了一伙人,队长走在前头。他们猜到我们有好吃的,都想来吃一口。

  队长一进屋鼻子就一抖一抖了,问:

  “煮什么吃啦,这么香。”

  我嘿嘿笑着没说话,我不说话队长也不好再问。家珍招呼着他们坐下,有几个人不老实,又去揭锅又掀褥子,好在家珍将剩下的米藏在胸口了,也不怕他们乱翻。队长看不下去了,他说:

  “你们干什么,这是在别人家里。出去,出去,他娘的都出去。”

  队长把他们赶走后,起身关上门,也不先和我们套套近乎,一下子就把脸凑过来说:

  “福贵,家珍,有好吃的分我一口。”

  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看我,平日里队长对我们不错,眼下他求上我们了,总不能不答应。家珍伸手从胸口拿出那个小袋子,抓了一小把给队长,说:

  “队长,就这么多了,你拿回去熬一锅米汤吧。”

  队长连声说“够了,够了。”

  队长让家珍把米放在他口袋里,然后双手攥住口袋嘿嘿笑着走了。队长一走,家珍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她是心疼那把米。看着家珍哭,我只能连连叹气。

  这样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以后,虽说是欠收,可总算又有粮食了,日子一下子好过多了。谁知家珍的病越来越重了,到后来走路都走不了几步,都是那灾年把她给糟踏成这样的。家珍不甘心,干不了田里活,她还想干家里的活。她扶着墙到这里擦擦,又到那里扫扫,有一天她摔倒后不知怎么爬不起来了,等我和凤霞收工回到家里,她还躺在地上,脸都擦破了。我把她抱到床上,凤霞拿了块毛巾给她擦掉脸上的血,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