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7页)

  “你以后就躺在床上。”

  家珍低着头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会爬不起来。”

  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种时候也不叫一声苦。她坐在床上那些日子,让我把所有的破烂衣服全放到她床边,她说:

  “有活干心里踏实。”

  她拆拆缝缝给凤霞和有庆都做了件衣服,两个孩子穿上后看起来还很新。后来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衣服也拆了,看到我生气,她笑了笑说:

  “衣服不穿坏起来快。我是不会穿它们了,可不能跟着我糟蹋了。”

  家珍说也给我做一件,谁知我的衣服没做完,家珍连针都拿不起了。那时候凤霞和有庆睡着了,家珍还在油灯下给我缝衣服,她累得脸上都是汗,我几次催她快睡,她都喘着气摇头,说是快了。结果针掉了下去,她的手哆嗦着去拿针,拿了几次都没拿起来,我捡起来递给她,她才捏住又掉了下去。家珍眼泪流了出来,这是她病了以后第一次哭,她觉得自己再也干不了活了,她说:

  “我是个废人了,还有什么指望?”

  我用袖管给她擦眼泪,她瘦得脸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我说她是累的,照她这样,就是没病的人也会吃不消。我宽慰她,说凤霞已经长大了,挣的工分比她过去还多,用不着再为钱操心了。家珍说:

  “有庆还小啊。”

  那天晚上,家珍的眼泪流个不停,她几次嘱咐我:

  “我死后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结,我到了阴间解不开,拿一块干净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她又说:“凤霞大了,要是能给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闭眼了。有庆还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不要常去揍他,吓唬吓唬就行了。”

  她是在交待后事,我听了心里酸一阵苦一阵,我对她说:

  “按理说我是早就该死了,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没死,就是天天在心里念叨着要活着回来见你们,你就舍得扔下我们?”

  我的话对家珍还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轻声说:

  “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

  家珍在床上躺了几天,什么都不干,慢慢地又有点力气了,她能撑着坐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里高兴,想试着下地,我不让,我说:

  “往后不能再累着了,你得留着点力气,日子还长着呢。”

  那一年,有庆念到五年级了。俗话说是祸不单行,家珍病成那样,我就指望有庆快些长大,这孩子成绩不好,我心想别逼他去念中学了,等他小学一毕业,就让他跟着我下地挣工分去。谁知道家珍身体刚刚好些,有庆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有庆他们学校的校长,那是县长的女人,在医院里生孩子时出了很多血,一只脚都跨到阴间去了。学校的老师马上把五年级的学生集合到操场上,让他们去医院献血,那些孩子一听是给校长献血,一个个高兴得像是要过节了,一些男孩子当场卷起了袖管。他们一走出校门,我的有庆就脱下鞋子,拿在手里就往医院跑,有四、五个男孩也跟着他跑去。我儿子第一个跑到医院,等别的学生全走到后,有庆排在第一位,他还得意地对老师说:

  “我是第一个到的。”

  结果老师一把把他拖出来,把我儿子训斥了一通,说他不遵守纪律。有庆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别的孩子挨个去验血,验血验了十多个没一个血对上校长的血。有庆看着看着有些急了,他怕自己会被轮到最后一个,到那时可能就献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师跟前,怯生生地说:

  “老师,我知道错了。”

  老师嗯了一下,没再理他,他又等了两个进去验血,这时产房里出来一个戴口罩的医生,对着验血的男人喊:

  “血呢?血呢?”

  验血的男人说:“血型都不对。”

  医生喊:“快送进来,病人心跳都快没啦。”

  有庆再次走到老师跟前,问老师:

  “是不是轮到我了?”

  老师看了看有庆,挥挥手说:

  “进去吧。”

  验到有庆血型才对上了,我儿子高兴得脸都涨红了,他跑到门口对外面的人叫道:

  “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点血就抽一点,医院里的人为了救县长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儿子的血就不停了。抽着抽着有庆的脸就白了,他还硬挺着不说,后来连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