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6页)

  “福贵,你快走开。”

  那天我回到家里,坐在床边,把春生的事跟家珍说了,家珍听了都低下头,我就说:

  “当初你不该不让春生进屋。”

  家珍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想的也和我一样。

  过了一个多月,春生偷偷地上我家来了,他来时都深更半夜,我和家珍已经睡了,敲门把我们敲醒,我打开门借着月光一看是春生,春生的脸肿的都圆了,我说:

  “春生,快进来。”

  春生站在门外不肯进来,他问:

  “嫂子还好吧?”

  我就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

  家珍坐在床上没有答应,我让春生进屋,家珍不开口,春生就不进来,他说:

  “福贵,你出来一下。”

  我回头又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来了。”

  家珍还是没理我,我只好披上衣服走出去,春生走到我家屋前那棵树下,对我说:

  “福贵,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问:“你要去哪里?”

  他咬着牙齿狠狠地说:

  “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说:

  “春生,你别糊涂,你还有女人和儿子呢。”

  一听这话,春生哭了,他说:

  “福贵,我每天都被他们吊起来打。”

  说着他把手伸过来:

  “你摸摸我的手。”

  我一摸,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样,烫得吓人,我问他:

  “疼不疼?”

  他摇摇头:“不觉得了。”

  我把他肩膀往下按,说道:

  “春生,你先坐下。”

  我对他说,“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还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我又说:“你的命是爹娘给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问问他们。”

  春生抹了抹眼泪说:

  “我爹娘早死了。”

  我说:“那你更该好好活着,你想想,你走南闯北打了那么多仗,你活下来容易吗?”

  那天我和春生说了很多话,家珍坐在屋里床上全听进去了。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春生像是有些想通了,他站起来说要走了,这时家珍在里面喊:

  “春生。”

  我们两个都怔了一下,家珍又叫了一声,春生才答应。我们走到门口,家珍在床上说:

  “春生,你要活着。”

  春生点了点头,家珍在里面哭了,她说:

  “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

  春生站了一会说:

  “我知道了。”

  我把春生送到村口,春生让我站住,别送了,我就站在村口,看着春生走去,春生都被打瘸了,他低着头走得很吃力。我又放心不下,对他喊:

  “春生,你要答应我活着。”

  春生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

  “我答应你。”

  春生后来还是没有答应我,一个多月后,我听说城里的刘县长上吊死了。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我把这话对家珍说了,家珍听后难受了一天,到了夜里她说:

  “其实有庆的死不能怪春生。”

  到了田里的活一忙,我就不能常常进城去看凤霞了。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村里人在一起干活,我用不着焦急。只是家珍还是下不了床,我起早摸黑,既不能误了田里的活,又不能让家珍饿着,人实在是累。年纪大了,要是年轻他二十岁,睡上一觉就会没事,到了那个年纪,人累了睡上几觉也补不回来,干活时手臂都抬不起来,我混在村里人中间,每天只是装装样子,他们也都知道我的难处,谁也不来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