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鲍之交

  管鲍之交的故事,说的是内蒙古一个小地方的事,在当地很有名。这自然不是说管仲和鲍叔牙。这两个人,一个叫管联志,一个叫鲍富平;一个是医生,一个开救护车。具体谁是医生谁开救护车,没有定数。小地方不很正规,两人都接受过一些医疗急救训练,也都会开车。所以他们总是一起出车,轮着来,你开两天我开两天。两人都愿意开车,不愿意抢救,因为在那个地方,急救不是人干的活儿。

  两个人现在应该都有四十来岁了,他们从二十出头就干这行儿。管联志一米六出头,近视眼,眼镜片又圆又厚。他还谢顶,有时迎风而立,发际线与天际线合二为一,十分凄楚。鲍富平相当于两个管联志,又高又壮,以至于每次换他开车时,都得先把座椅和后视镜全都调一遍。每当此时,鲍富平必低声骂上几句。而轮到管联志开车时,鲍富平还是总骂街。这是因为管联志巡逻时遇见什么事都要停车问一问,管一管。碰见有人在问路,他把车一停,摇窗户抢着给人指路;碰见大姑娘走夜路,他就开过去问人家搭不搭车。人家抬头一看,是救护车,肯定魂飞魄散。其实想一想,如果不是救护车,人家也得魂飞魄散。反正管联志开车走走停停,煞是烦人,鲍富平火暴脾气,就总是骂骂咧咧的。管联志听之任之,我行我素。谁也管不了谁。这种情况就跟谈恋爱差不多,矛盾一直聚集,迟早要爆发,最后两人终于闹翻了。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救护车不是警车,一般来说,它不会出去巡逻,只有打电话叫,它才会来。关于开救护车巡逻的情况是这样的。他们所处的这个县城不太出名,但是地方挺大,有一部分原来是草场,现在全都沙化了。医院在地图上画了几条简单的线,把县城分成十个区,按甲乙丙丁排列。那块沙化的地方是最后一个区,编号是癸,俗称鬼区。管联志和鲍富平除了接电话出急救任务之外,还要去鬼区巡逻。因为那里经常有人“落马”。所谓落马,即当地的牧民晚上喝多了,骑马回家,骑着骑着,翻身掉下,摔在路边起不来。这地方冬天极冷,就这么躺一宿,铁定活不成。后来没草也没马了,牧民骑上了摩托车,但该摔还是摔,且摔得更狠。巡逻鬼区的任务加重了,一个礼拜得出去三回。

  鬼区早就没什么蒙古包了,当地牧民也住很好的平房,通水通电,十分现代化,只是房子太少,稀稀拉拉的,就更别提什么商业化了。管联志和鲍富平有时候巡逻半截突然饿了,连买方便面的地方都找不着。这么荒僻的地方,当地居民去哪儿喝酒?当然是酒吧!这酒吧是管鲍二人眼看着建起来的。其实原来这里是个合作社,一拉溜木头房子,山墙用砖加固了一层,里面主要卖些文化学习的笔记本、钢笔铅笔文具盒、姑娘喜欢的小花布、小伙儿扎的线围脖。后来沙化严重,人越来越少,该合作社自然而然地倾向于市场需求进行收敛,最后当地居民只有一项需求,就是喝酒。所以合作社成了酒吧。

  除了酒,这里只卖一样东西:水果罐头。牧民骑马或摩托车而来,飞身下马,大步进店,拍拍柜台伸出两根手指,一会儿就会得到一个口杯、一瓶开了的罐头。管联志和鲍富平巡逻的重点就是这个合作社(酒吧)周围,但他们从不进去,因为无论开车还是急救都不能喝酒。有这么一回,两人吃罢午饭,院长让出来巡逻。管联志开车,行到酒吧时,见一个黄衣汉子下马进店去喝酒。这人是酒吧和医院的双料常客,全身的骨头几乎都断过了,一天到晚也没什么事干,除了喝酒就是骑马玩儿。管联志问:“这货大白天的又喝去了,咱是不是得管管?”鲍富平两手一摊:“这咋管?人家还没喝呢,你又不是警察。”管联志一推眼镜:“等喝多了就晚了!”遂熄火下车,尾随而去。俄顷,只听一阵喧嚣,管联志当先抱头而出,那黄衣汉子一口囫囵不清的不知道何处方言,边骂边追。鲍富平大笑,推后门下车,往管联志身前一站,抬手喝道:“嗨!哥们儿!喝你的酒去吧!”那汉子抬头看了看鲍富平,衡量了一番,可能觉得打不过,也可能根本没听懂,讪讪地回去了。鲍富平是东北人,说话气儿很粗。

  管联志喜欢管别人事,但总是搞不定,每次都是鲍富平出头。但两人并没有因此变成一面倒欠人情的关系,因为鲍富平也有搞不定的时候。鲍富平的急救水平很差,基本上全靠想象力,十分危险。如果放任不管,很容易出人命,但小医院人力资源紧张,实在派不出多余的人手巡逻。院里有两辆救护车,一辆是慈善家捐赠的,又大又新,全套现代化医疗设备,由两个靠谱的医生掌管;另一辆就是管联志和鲍富平这辆,基本上专管巡逻。只有遇见并发请求,调度实在没招儿了才派这辆破车出去急救。鲍富平性情粗野,虽然也听过几堂课,但实在不适合干细活儿,总是把伤号弄得伤外加伤。病人家属闹将起来,他脾气不好,点火就着,此时总是管联志出面劝阻。管联志本来就矮,还有点儿驼背,气场很弱,但办起这种事来另有一套名堂。每次发生医患纠纷,他就上去协调,把家属拉到一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会儿家属的情绪就稳定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更奇怪的是,他既然有这个本事,为什么总是挨牧民的揍?这在院里也是个未解之谜。总之,要是没有管联志,鲍富平早就被开除了,还得把裤衩都赔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