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那失掉的魂(第3/5页)
我顿生一种被捕鼠器夹住似的可怖念头:完了。⑧
他当然没有完,只是L小姐收紧了绳索而已。她要他在赴死的前夕表演性爱——既投入,忠实于感官,又拉得开距离,时刻警惕的畸形表演,只有X这种走火入魔者才会去进行的表演。
X与L的性爱表演便是艺术家本人在表演极限处的生存。
“没有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但这个据点我们还不能放弃。第一是因为我们的土地已经越来越少,第二我们要将计就计利用它来使对手的判断发生错误。”⑨
L小姐以上的这段话便是他们行动的指南。欲望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受到严酷的监视,人无处可躲。但艺术家不要躲避,他要的是刀锋上的表演,并且这种表演中的虚虚实实就如阴谋的连环套。既是存在者,又是受到绝对否定的被观察者。受得了便硬挺下去,受不了就只好彻底消失。谁是对手?当然是作为他者的自我,自我永不现身,主体则永远只能是死囚或密探。但决不要悲观,瞧,密谋中的反叛计划又在酝酿之中了……这种特殊的死囚因为是自判死刑,所以才有如此大的反叛的力量,而反叛的结果是进一步的深入。
“她的身心已经进入了一个更幽深、更不适合语言的世界。她的听觉暂时关闭了。她根本不知道我在絮叨什么。我们的身体靠上了栏杆,嘴唇长久、愚蠢、而又不可遏止地燃烧在一起……”(10)
在如此可怕的极地和刀锋之上,欲望仍要爆发,并且要占上风……L小姐将X带入陌生而永恒的体验之中,一切都是难以想象的混沌,但又沐浴着澄明的光辉。这种体验究竟是生的极乐还是死的恐怖?人永远没法撇清。
L小姐(或泥表妹)在引领X医生进入终极体验的长长的(或短短的?心灵的时间有另外的标尺)过程中,已经将自己的功能完全展示出来了。但如果一名读者不能同她一道沉入黑暗之中去辨认,就不能看清她的轨迹。读者不光要辨认,还要加入阴谋,就像那自认为老奸巨猾,其实又笨拙不堪的X一样,全身心投入地当一回密探,将死亡游戏当作新生的前提。这位表情冰冷,铁面无私的女性,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者,其实一直住在艺术工作者的心灵深处。她是艺术工作者的良心,灵感发动者,她也是艺术逻辑的操纵者。正是依仗于她那含糊而又清晰的召唤,作者和读者才有可能进入那幽深的通道,并通过表演使自己成为灵界的一道风景。
纠缠与转化
这部小说一开篇便谈到了婚礼。X医生,这个兴致勃勃,对生活有莫大好奇心的人要去参加一个婚礼。也就是说他要又一次投入生活。然而投入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葬礼,也就是死。只要他还想生活,像一个人那样有理智地生活(而不是如同动物),就会有一股强力将他逼入铁的轨道,使他在这个轨道里去经历双重的激荡。
X走出门,门在他身后轻轻闭上,甚至不是来自他本人的意志。他听到弹簧锁咔嗒一声,这更像一个叹息。无可奈何。不管怎么说,他是无法再退回去了。(10)
当然是“来自他本人的意志”。他不知道而已。是谁想去参加婚礼呢?想去参加婚礼的人必定会走到葬礼上去——通过黑暗中的摸索和混沌中的冲撞。这个蔑视常规的、不安分的人,终于给自己出了一道最难的难题:他要去一个从未去过的鬼魅之地,他要去弄清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相貌。在意识里头,他并没有打定主意不回头,他甚至“暗处命令自己要保持清醒,至少要能记住路线”。可是他的行动并不是受意识支配的,一进入阴谋,他便身不由己。这个时候,他的良好的习惯便起了主导作用。什么是他的良好的习惯呢?一种在旅途中不时停下来,倾听脉搏的跳动的习惯。正是通过这种警惕的倾听,X才能做到一直真实于自己的真实意志。那意志是一个矛盾,他一会儿要全力反叛,沉溺于肉欲,一会儿又要严厉制裁自己的肉欲。短短的路程因为这两股力的较量而变得十分漫长。
……我决定鄙夷她。有身份的人在遇上类似情况时往往这样做。接着,我又想起了L的话,她要我暂时“什么都不是”,这个判决是相当残酷的,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怎样面对生活呢?(11)
刚决定投入生活,像常人一般轻浮一番,马上就看见死神在门外探头。内在的角力的机制将他的生活变成了謎中之谜,无声的发问总在响起:“你到底要干什么?”出路在于冲撞与突围,被中心组织选中的、做实验的个体生来就是突围的好材料。突围即什么都干,需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不顾一切,不怕事后的清算——在赴死的途中,清算只会越来越恐怖,关于这一点不要有任何幻想。什么都干的前提却又是什么都不能干,在行动之前反复掂量,将一切冲动的理由彻底否决,将自身化为“什么也不是”的,一股抽象的力。这里头的纠缠是何等的难以理解——一场赴死的运动由无数“活”的冲动系列构成,每一次冲动都导致离死神更近,神经也绷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