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城堡》译者后记(第2/6页)

我觉得关于这十来年,关于以后,我可以说出一些话。而这些话,是一般人不曾意识到,不曾说过的,我想用文学,用幻想的形式说出这些话。一股抽象的、又是纯情的东西,在我内部慢慢凝聚起来了。我开始写,一天写一点,并不完全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或那样写,只是死死地执着于自己的天堂,反复玩味,自得其乐。(《美丽南方之夏日》)

就这样,大约在80年代中期,专心致志不间断看书的一个读者,自己拿起笔来,因而诞生了一个讲述“一般人不曾意识到,不曾说过的”话的一位作家。当时中国涌现了空前的文学热潮,在全国超过几百种文艺杂志上,每天都有新的作家出现,竞争着各种不同的尝试。在这之中,残雪的小说绽放出独特的异彩,其文风不仅在中国,在世界文学中也是无与伦比的。人们感到困惑,到处都在叽叽喳喳地说“残雪之谜”,但要想认真地解开这个“谜”的人却不轻易出现。采用简洁明了,但却是从高深莫测的深处喷发出的那种不可思议的语言来讲述的残雪小说,不仅使经过了长久沉默的时代后,刚刚开始了探索的中国评论界,甚至也使作家本人感到困惑。

以1989年最初出版的日译本《苍老的浮云》为契机,接受出版社邀请来日本之时,残雪也好多次既不是向自己,也不是向我,嘴里嘟囔着“我到底是怎么啦?”。这与她还沉浸在她的小说执笔中的状态有密切关系。她说“写完小说之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过一阵后,有时过了半年之后才终于明白它。”

诗与你长相伴随,引诱你创造奇迹。(《天堂里的对话》)

毫无疑义,残雪在创作之时处于某种忘我和恍惚的境界之中,而经历着自己本人也无法说清的诗一般的体验,一种意识发生变化的体验。最初采用以往的现实主义手法写处女作《黄泥街》,但她感到那种方式表达不出自己想说的东西,因而半途废弃,改成现在的形式。大概在其写作的过程中,她所说的“地狱大门”大开,也就是说,通往创作源泉的意识深层或无意识领域的大门被打开了吧。那是她自己期待的、依仗“由理性抑制理性,使头脑变成空白”而自身创造出来的状态。

他每天都在唾弃已有的生活,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的喜悦,他将在焦虑中死去。一连好几个月,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处在似梦非梦之中,竭力地想要造出一种强烈的意境来,而同时思维就如垂死的兔子。如姝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闯进他的生活之中来的。(《两个身世不明的人》)

《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天堂里的对话》等等的残雪初期小说,充满了那样“奇迹”般的体验和盼望它来临的期待。她说“对我来说,灵感不是一闪念,而是我总在灵感之中”。在“一种强烈的意境”中追随比自己先行的语言的那种诗一般的创作,给她带来了无限的喜悦。毫不吝惜地将已知的自己让位给潜在的不可知的自己,这种全新的意境对作家残雪来说是绝对的要求。只有超越日常意识,超越自己的意图所表现出来的东西,才是她真正想要写的东西。她断言:“知道要写什么而写出来的作品是庸俗的作品”。渐渐她开始随时能够进到她自己叫做“入定”的那种强烈境界中。可是这种虽然确实是在自己的内部产生,但却比自己先行,有时不花半年时间就不能追赶上的小说,深深地使作为读者的残雪感到困惑。

像池内纪氏在《卡夫卡的写法》中指出的那样,卡夫卡也承认对他来说是为数极少的得意之作的《判决》是变成了与自己的意图完全“不同的东西”,而且他也在日记中写到,除了“肉体和灵魂像这样完全解放”的写法之外,自己不能再用别的方式写了。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的小说不可思议,埋头于解谜,给恋人菲丽丝的信中这样写道:

你在《审判》中发现什么意思吗?就是说发现直接的、合理的、有脈络的意思吗?我没有发现,里面的事也不能作任何说明。但是,其中有许多奇妙的事情。请看姓名!……Georg与Franz是相同的字数,“Bendeman”是由bende与man构成……Felice和Frieda是相同的字数,而且具有同样的姓名头字母……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当然那都是后来我才发现的。

对于“要写什么?”这种根本性的了解都不可能的小说,在那里面浮现出来的内在的奇妙他人的存在,似乎越发让作家成为了自身小说的近乎狂热的热情读者,也就是和其他的读者一样没有任何特权,但是对谜的发现和对它解读的欲望要比一般人更强,即使花了多少年,也想要追上作者的那种读者。卡夫卡从《判决》脱稿直至去世的十二年之间,一直寻找“直接的、合理的、有脈络的意思”,但不能肯定是否找到了。然而至少残雪恐怕是作为自己小说的最热心读者,经过十多年的体验,在自己小说中找到了它的意思,而且确信了两件事。一是她的小说确实可以“追上”,能够合理性地解释;二是对它的了解是多么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