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城堡》译者后记(第4/6页)
潜在的精神王国并不存在于人们的共识之中,也许可以说,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王国是看不见的,只有那些勇敢的男女艺术家们的不懈的深入探险,给我们带回关于她的种种描绘,而历代艺术家的描绘,又不断拓展着梦幻王国的疆界。属于这个黑夜世界的艺术家,都是一些精神生活极其复杂的人,在我的阅读史中,这个队伍里的成员有但丁、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歌德、博尔赫斯、卡夫卡、卡尔维诺等人,还有那古老的圣经故事的创作者们。
(《精神的层次》)
残雪对那些想要进入潜在的精神王国,讲述“一般人意识不到、更不会去说的话”的冒险家们怀有深切而强烈的亲近感。而对说着共同语言、有着共同文化传统的同时代的大部分中国作家们,她竟往往感到格格不入。公开使自己本人也困惑的许许多多的谜,并且自己也在不断解谜的残雪感到,自己本身及卡夫卡之谜,与其说属于中国、欧洲这样看得见的国家,不如说属于超越了各种不同的时代地域,继续存在着的另一个看不见的“王国”。
作为文学家的我的命运看上去极为简单,要写出梦幻般的内心生活,这使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当作次要的……
(卡夫卡《日记》)
卡夫卡的这段话,以往到处被引用而参照,但是不折不扣地接受它,而以此为前提来进行彻底评论的评论家也许不多。但对残雪来说,这是自明之理的前提。
用一支炭笔在墙上画出许多粗道道(那些墙都很白,上面空无所有),每一道上面再画上数不清的触角,她对他说这些触角全是夜晚的记忆,她现在全身心沉浸到这件工作里去,任何与白天有关的事皆不能激起她的兴趣了。
(《两个身世不明的人》)
在一个短篇小说中,残雪如此地描述了自己作为文学家的工作。那就是排除对白天的外在生活,日常的、社会性生活中的一切障碍来描述“夜晚的记忆”。残雪“全身心沉浸到”的这件工作与卡夫卡90年前在日记中写的“作为文学家的命运”不谋而合。卡夫卡的所有作品是“写了梦幻般的内心生活”,如果《城堡》也不例外的话,城堡的所在之处就自然而然地一目了然。
我们心中都有一座城堡,它们的形态各异。诗人心中的城堡是什么模样呢?(《灵魂的城堡》“城堡的形象”)
残雪从解开卡夫卡最后的长篇《城堡》之谜开始了评论的旅程。最初的评论让我们看到所有的谜的答案所具有的简洁之美。她从容地指出了“我们心中的城堡”,这种平淡的语调会使看了各种不同的卡夫卡评论的读者再次恍然大悟吧。卡夫卡绝对不写凡庸的事情,而且他的小说缺少对外部世界的直接关注,很早就有人这样指出的。残雪也在评论之时,从一开始就完全排除了外部的主要因素。
卡夫卡的生平传记与时代背景,这一切的一切——父母的门第,经历,性格,对父亲的自卑感,以及与女友解除婚约,与马尔克斯·布莱德的朋友关系,朋友熟人间传播的议论、逸话不用说,当时布拉格的犹太人状况,在那里使用的德语的特征,意地绪语的学习,犹太教、犹太复国主义、犹太人的神学,犹太神秘主义、当时的世界状况,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人阶级的现状,劳工运动,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官僚主义……等等,以往焦点时常转移,但总向世界评论界灌注活力的话题。这些言论恐怕是存在于地球上的一个作家的最大资料馆之一。但残雪的评论没有直接进入这资料馆,甚至连卡夫卡本人的日记、信件她也全都没有提到。
他对表面的、外部的世界毫无兴趣,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灵魂,他的叙述必然另有意图。(《灵魂的城堡》“走向艺术的故乡”)
残雪没有与那种把内在的、象征性的、寓言似的卡夫卡解释看作是误解的人们合成一伙,也没有与那种在“大概不会是首尾一致的”这种臆测之下拒绝解释本身的人们联合。她确信艺术的不折不扣的“秘密”的存在,也确信文学之“谜”的存在。既然“谜”存在,那么那里就一定要有“解”。一定要有贯穿卡夫卡“应该首尾一致”的小说里的严密逻辑和令人感到“原来如此”、恍然大悟的谜的答案。如果正因为有到达那个越是艰难越是无比幸福时刻的诱惑,所以才会有长达一个世纪的无数人阅读卡夫卡,那么,残雪的确可以说是实际体验到了那种至高无上的幸福时刻的读者之一。“谜的答案只有一个。到达那里的解释可以有各种不同的阶段和形式。”去年在北京见到久违的残雪时,她这样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