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的呼喊声
老木西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乌黑的河流上的一条小木船里。静静的河水很脏,河宽得望不见边,没有任何船只,夕阳在极其遥远的西边落下,就仿佛是一粒红色的小扣子掉进了茫茫的黑水中。
老木西伸了个懒腰坐起身,记起自己盼望这一天已有很久很久,现在这一天来了,他倒忘了这回事。他向周围看了看,看出来这条河的河水是不流动的,因而他这只小木船也是不动的,并且船上也没有桨,偶尔,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阴阴的风似有若无地吹在脸上,小船便随风移动一段路程,然后又停下了。老木西想道:原来这里如此乏味。
忽然,在辨不清方向的处所有隐隐约约的喊声传来:“老木……西!老……”老木西倒抽了一口冷气,愣愣地发呆,而那喊声始终不绝于耳。听着这不祥的声音,他的双眼渐渐模糊了,整个身体无比的衰老。他挣扎着,试图最后一次用喉咙发出一个音节:“卓……”他说,然后像柴棍一样倒在小船里,凝固的眼珠瞪着发黑的天,他陷入回忆之中。
十多年前,老木西继承了一笔遗产,他用那些钱与一位朋友合伙,买下了一块荒地,他们决定种玉米。他们决定后便着手干起来了。老天似乎是与他们作对,连续四年,因为气候的关系,他们几乎是颗粒无收。他和朋友相互支持,继续苦干,终于在第五年,他们获得了一个好收成。就在快要收获之际,老木西的朋友忽然提出一种分配方案,说他自己应得收获物的四分之三,他又指责老木西工作时偷懒,并暗示老木西买地的钱来路不正,这一切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着。在这场争吵中,全村的村民都站在老木西的朋友一边。老木西知道村民们为什么站在他的朋友一边,因为他自己是一个鳏夫,既没有老婆又没有家,而在乡下,鳏夫是不得人心的。于是老木西眼看他的朋友拿走了全部收获物,还声称不许老木西以后再靠近这块地,因为既然收获物归了他,这块地也就理所当然地是他的,村民们全都支持老木西的朋友所采取的立场。
几个不眠之夜以后,老木西用一把钩刀砍死了他的朋友,然后开始了漫长的逃犯生活。
他总是选山路走,尤其那些密密的原始森林。他并不害怕迷路,迷了路反而更好,就没人找得着他了。在几个月风雨兼程的活动中,他已经逐渐练出了一双铁脚板和一个动物的胃,居然可以靠吃树叶为生了。这个阶段,恐怖的阴影总是笼罩在他的头上,促使他发疯似地疾走。奇怪的是森林里的动物都不来伤害他,他们各行其道,相安无事。
有一天傍晚,他刚刚走出一片树林,隐隐约约地听见了鸣锣的声音,他以为是来捉拿他的人们,连忙躲进草丛中,可是他们过去了,说说笑笑的,原来是一伙杂技团的人在赶夜路。也许是人们早把他杀人的事忘记了,也许村里人根本没想过要去报案捉拿他,也许他现在所在的山林已经离他的故乡非常非常遥远了,什么可能都是有的。老木西一次也没细想过这些可能性,他对这件事太耿耿于怀了,他不相信会有任何豁免,他抱着这种信念匆匆地在灌木丛中穿行,满身被割出血痕。这种性情害了老木西,他只好一直躲藏下去,与人群隔开。
餐风饮露的几个年头过去了,老木西的身上长出了密密的长毛。他的衣裳早就破烂不堪了。那些褐色的长毛就从衣裳的破洞里钻了出来。这一天,他在河里洗澡,照见自己的整个身体,吓了一大跳,再细细一想,又感到莫大的解脱。从此他便不再穿衣服了。后来再遇见人,他也不感到那么惊慌了,他估计不会再有人认得出他。但在他那顽固的脑子里,他仍然摒除豁免的可能性,这种思维方式已成了无法改变的习惯。
在森林中的生活是很无聊的。他仍然吃不惯肉类,尤其是生肉,所以他也不捕捉小动物。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寻那嫩嫩的树叶吃,而他又厌恶呆在一处地方,他需要某种臆想中的新鲜感,所以他每天都在不停步地走,边走边采树叶吃,以补充体力。有很多次,他碰见了人,那些人都无一例外地怪叫一声,四处逃散。在这种时候,他往往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满足。然而夜晚是难熬的。这种难熬与气候无关,老木西早已适应了刮风下雨,炎热冰冻的气候,冬天里嫩树叶少一点,他就吃老树叶,他的胃早已是无比坚强了。难熬的是那种悬浮的感觉。每当进入梦乡,他就分明感到自己悬在了虚空之中,而在他的下面,故乡的村民们正在田野里忙碌,小孩子们赤脚走在田埂上,烟囱里冒出淡灰色的炊烟,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在虚空中晕眩着,五脏从体内飞了出去,直到极度的恐怖使他惊醒。自从逃入山林以来,他每一夜都是这样度过的。早上起来,他面色苍白,全身簌簌发抖,像伤寒病患者一样寸步难行。他挣扎着摄取大量的树叶,来补充夜间消耗的体力。慢慢地,他恢复了活力,每天到了下午,他简直是精神抖擞了。老木西就在这种恶性循环中过了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在某个绝望的瞬间他常常梦想,如果有那么一处地方,一处别人想不到的,或遗忘了的地方,在那里既听不到风铃在山间回响,也看不见树叶随季节变换颜色,大地和天空浑沌地融合在一起,也许在那里,他就不会再悬在虚空中,也用不着吃这么多树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