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的呼喊声(第2/3页)
多年之后,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他没有刻意选择归家的路,他从不择路,这次归家只能说是个偶然,连他自己也大大地吃惊了好久。他在熟悉的小山包上看见了自己住过的小瓦房,还有那些村民,他痴痴地在那里站了很久,想到从前与他们在一起时是多么的别扭,度日如年,他并不想回去看一看,即使他们给予他豁免他也不想回去,因为对他来说,回去的举动是如此荒唐,并且自己早已完全不习惯了。他从容地跳进村口的小河里洗了个澡,又回到了山里。很多人都看见他了,没有人认出他来,何况事隔多年,谁也没有怀疑到那上头去。那天夜里,村里人很早就关了家门缩进屋,他们谈论的话题是关于野人的。老木西在家乡的山里了呆了几天,很快就厌倦了,他开始往北走,北边的树林更为茂密。他离开家乡时,听见身后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那是村里人害怕野人,在放鞭炮给自己壮胆。老木西笑了笑,在鞭炮的硝烟中往北疾走。
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那就是他的家乡的人忘记了那件杀人案,也忘记了他们在那件事上所持的立场,却没有忘记他这个人。他在人们的传说中被渐渐美化了,他成了一个草莽英雄,一个天马行空的好汉。于是有一天,他们张贴起各式各样的启事,邀请老木西回去,回到家乡,回到人们中间。老木西走远了,他没有看见那些启事,即使看见了,也绝不相信豁免的事,他自信深深洞悉人们的心灵。他要去的地方不是这种地方,他要去的,是为人们彻底遗忘了的地方,一个天地浑沌相交的处所。
他发觉他近来的食量越来越大了,就连血管里的血流出来都是绿的——有一次他被刺藤挂破了手指。夜晚也越来越恐怖,天地之间鲜明的界限使他在悬浮中绝望地挣扎。老木西既吃惊又害怕。
老木西刚到树林里生活时,经常自言自语,他旧日在人间生活所用的那些语言分明对他有着强烈的诱惑力。时光流逝,老木西说话的欲望越来越淡。有一天,他发觉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又试图用过去使用的语言来思考问题。但语言也从脑子里溜掉了,经过百般努力,他才勉强发出了几个单音节,正如婴儿“呀呀”学语。老木西很快就体会到了失去语言记忆的好处。现在他的嗓子变得粗糙而又自然,时常,他根本不用脑子去想就能准确而随意地发出些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意愿,他就这样成天乱吼,乱叫,乱嚷,自由自在。多年之后的一天,他曾在睡梦中大大地庆幸自己没有回家乡去看看,因为他实在是听不惯那伙人从喉咙里弄出的声音了。在他听来,那声音逼尖、刺耳,完全是一种无聊技巧的卖弄,就连小孩子都是那样奇怪地扭着嘴唇,发出些花里胡哨的怪音。而一想到自己从前正是那样说话,更使躲在林子里的他满脸涨得通红,无地自容。
虽然事隔多年,在老木西的脑子里,仇敌的形象仍是十分清晰的,老木西生来爱记仇。他在短暂的,即将入睡的瞬间无数次与仇敌交战,在血腥的厮杀中发出壮烈的吼声,无数次地体会到战胜的骄傲和战败的屈辱,他的短暂的人类生活便在这半睡半醒的瞬间重演了。老木西醒来后,交战的欲望便无影无踪了。他想到自己多年前杀死的那个仇敌,多少有点诧异:是不是自己并没有杀他呢?是不是霸占田地的事也不过是种妄想呢?不管那种事有多大的可靠性,正好是那种事促成了自己的出走,老木西对这一点坚定不移,内心充满了无限的幸运感。正如他不相信人们会豁免他一般,顽固的老木西也不打算与仇敌和解。尤其是在昏暗的夜里,悬在虚空中的时候,与仇敌在隔绝的两个世界对峙相望的感觉也分外鲜明。在这种时刻,他往往在脑子里拟出些不切实际的计划,实施对仇敌的凶杀,一遍又一遍地演习,推翻,再演习,再推翻,想以此来掩盖内在的恐惧,忘记飘浮在半空的事实。
大约往北走了半个月左右,有一天,他看见一群人在林间草地上围成一个圈,每个人都用双手做成一个喇叭,向着空中大喊道:“老木西!老木西……”老木西惊讶地张大了嘴,他觉得那喊声有点熟悉,但毕竟那种记忆是久远而模糊了。他没法听懂他们的喊声。他又觉得这些人都有点怪,他们的发音不像一般人的发音那样讨厌,但却过于机械了。总是这一式一样的“老木西”,没有变化,没有起伏,他觉得很不满。他在丛林中瞪着他们,暗暗地憋着劲,期望他们当中的某一个弄出些不同的声音来。可是那群人全然不知,似乎对自己的游戏很着迷,仍旧一个劲努力地喊道:“老木西!老——木——西!”其中还夹杂了童稚的嘹亮的嗓音,老木西愤怒了,他不顾一切地从藏身的地方跑出,冲到他们的圈子中间,大声吆喝:“哈!喝喝喝!哧!呱呱呱!”看见这长毛的野人,尖声的惊叫遍布山野,所有的人都发了疯一般向山下狂跑,鞋也跑脱了。老木西鄙夷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地发出一个音节:“卓!”这个音节久久地震荡着他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