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6/23页)

“母亲到哪里去了?”我沉着脸问她,疑惑着她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三妹尖叫着在屋当中跳起来:“别来这一手!你成天摆出这副救世主的怪模样,让人见了真恶心!有病的是你!你倒以为是我,这种事谁不心中有数?在我们这条走廊里,这条灾难的通道里,正在发生何等惊心动魄的变化,你有感觉吗?要是你出走了我们才高兴呢!但你决不走,死死地守在这里……”

母亲明明已经消失了,但是他们为什么强板着面孔绝口否认这件事?活人是应该看得见触得到的,而母亲既看不见也触不到,只要我一提这事,他们又要勃然大怒,他们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大了。

我走进厨房,一个黑团从水池里冒出来,湿淋淋地朝我大吼:“你小心!”原来是未婚夫。他是怎么会躲到水池里去的,又是怎么算计到我会进厨房,好突然站起来威胁,这一定又是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是一个医生。”他湿淋淋地爬起来唠叨着,不断地用一个滴水的指头来戳我的腮帮子,“你们家的人都有那种复杂的综合症,如果我撒手不管,你们真不知要落到什么地步。凡落魄者总死爱面子,又想装得若无其事。我住在你们楼上的时候,每天都听见三妹难受得将头往床板上碰,我所以在地上猛敲,是为了减轻她的痛苦,我怕她会跑上楼来发作。你是怎么一回事呢?你是这一家人中病得最厉害的,我时刻都在密切注意你的行动。你走进厨房的时候,我已经在水池里躲了两个多钟头了,冷得直哆嗦。”他的眼光暗淡下去,打起喷嚏来,打个没完,直到三妹冲进来像狂风卷落叶一样将他卷走。

父亲在外面到处宣扬,说他从家中出走了,因为受不了难堪的压迫。还说他好久以来一直以鱼虾为生。但是他并不以鱼虾为生,他每天溜回来偷东西吃,甚至不是偷,而是明目张胆的抢。每次他来抢,他们总装作没看见。他们装得那么像,我简直怀疑他们的眼睛是否真有毛病。也许他们想要不看见什么(例如抢吃的父亲),就真的看不见,他们想要看见什么(例如消失了的母亲),就永远看得见。对于生着我这种眼睛的人,他们是十分歧视的。墨镜这样说到我:“一个人不幸生成像他那种性情是可怕的。”

几天来,我的头一直昏得厉害。我不敢望人,也不敢看窗外的天,我用棉被捂着头躺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我摸着墙壁,糊里糊涂地移到门口,紧抠着门框站定。在风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倾斜的,都环着好几道边。想要定睛看清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那株枯树下面坐的是母亲,她正脱下尼龙袜搔她涨鼓鼓的脚丫子,她的白发被风刮得向天上竖起来,如同一个野人。“妈——妈!”我滑稽地喊出这一声。她向我转过头来,我看见一张陌生的、模糊的脸,原来是一个年轻女人。“你的病,很严重。你一直就有这种病,它是从内部发出来的,痊愈的希望微乎其微,你应该将这一点掩盖起来。”她冷笑一声作了一个坚决的手势。

我的嘴皮很重,风刮得太响,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得憋足了气大喊:“我看不清东西呀!我的脑壳里面整天都在拉风箱!你还是一个青年,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那是你的眼睛出了毛病。”她“嘿嘿”地笑起来,很阴险,“你以后,不要再用眼,不用好得多,你的头昏,完全是由用眼引起的。我有一个亲戚,也患着和你一样的病,他用眼用得那么狠,后来眼珠掉在地上。假若你看不清东西,你就要认定这是一个缺陷,争强好胜会是怎么个结局呢?”

我记得墙根长过红通通的蛇莓子,我弯下腰,闭上眼,抖抖索索地用指头摸索着。

天那么昏,天底下的东西看起来像一些流体,在雾气里,居然浮着三只白鹅,直挺挺地游过来,白光一闪就不见了。我的指头触到一只蜗牛,心里一悸,全身炸起鸡皮疙瘩。强撑开眼皮,看见那女人往后退去,越退越远,我的眼珠迅速地胀大,似乎要暴出眼眶。

“我也一直有病,”她最后一招手,“你看见了的,脚丫子肿得像胡萝卜,我一摸到它们就害怕……我小心地掩盖这一点。”

“躺着罢,你。”三妹用指头戳了戳我的脊背,腻腻地说,“你的脊梁,是一条青春发育期的蛇。”

我昏头昏脑地摸索着上了床,蒙上被子。虽然隔着棉被,还是听得到三妹翻箱倒柜发出的轰响,和未婚夫被追打发出的嗷嗷哭叫。三妹日益肆无忌惮了,她披头散发,只穿短裤汗衫,手持一把条帚,下死力抽打着我盖的棉被。我从来没料到她有这么大的气力,原来她的气喘病完全是她异想天开搞出来的,她想要搞什么,就总是搞得成。我蜷成一团,在被子里流着酸汗,等待她的发作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