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5/23页)
“那段围墙怎么会成了绿的呢?我的听诊器丢了。”未婚夫在浴巾里“哼哼”地,“这屋里温度高,很好,一热,我就要睡觉。”
大雨过后,屋里密密麻麻结满了蛛网,稍微动一动就弄到眼睛里去。三妹一蹦一蹦地追逐蜘蛛,将蜘蛛网拉得满屋子飘扬。
“青春的活力啊。”未婚夫露出一只眼欣赏地说,“我那里也有各式各样的虫子。在深秋之夜,我在外面游荡的时候,必定有一只钻到我褥子里面去,我挂念着这件事,窝心得‘呜呜’直哭。”
“你干吗在我们楼上敲得惊天动地的?”我好奇地问他。
“因为内心惶恐?”他游移着不能确定,“三妹的病情弄得我终日惶惶不安,那该是一种很复杂的综合症。”
我生出一种要向他倾诉的热切愿望,我急巴巴地扯着他的耳朵告诉他:“这套房子一到夜里就变得空空荡荡的,所有的人全躲起来了,门窗也找不到了,如一个密封的铁匣子。我游来游去,碰翻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急躁得踢墙,踢肿了脚趾。我的三妹,她一定向你暗示过什么。她断定我夜间并没起来过,她指着我的凌乱的被子肯定了这个。你好像并没听到我的声音,你说说看,我的嘴里有声音发出来没有?”
“这屋里热得要命。”他的眼睛乜斜着,脑袋搭拉在胸前,微微地打鼾。
“你逢人就纠缠不休,简直像个乞丐。”三妹用力打开我的手,在未婚夫发红的耳朵上哈着气,一边揉他的脑袋一边朝我瞪眼,说:“滚!”
以后好多天,三妹和她的未婚夫占领了房子。他们每天一清早就把我赶出门外,然后关上门,在里面闹得昏天黑地。临街的窗口一下子飞出一把扫帚,一下子飞出一包李子核,有一次飞出的竟是墨镜本人。他跌得鼻青脸肿,哭哭啼啼地说:“你的三妹体内发生了一系列突变,她怎么会变得力大无穷的?内分泌失调这种病本不该治……我第一回遇见她的时候,她的鼻孔里还插着竹叶呢。那天卖冰棍的喊得烦人极了,我的背上直冒汗,脚上的丝袜一股酸气……”
“是夏天。”我提醒他。
“对了,是夏天。我的脚臭毛病已经好了,三妹命令我每天用来苏水洗。现在我反倒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临了他审视着我:“难道你这个一本正经的人,就不能干点比如说收购蛇皮之类的生意吗?每次你向我靠近,我都觉得很没有把握,你的存在很成问题。你好像抱定了一个主意,一定要死守在这里,从来也不想自动地去弄一点什么,比如说蛇皮,你太心安理得了,说到底,这都是生殖系统的毛病,你们家……”
我在街上溜来溜去的时候见过父亲一次。他从一棵大树背后倏地一下窜出来,往街头奔去。帆布袋随着奔跑被抛起来,小鱼小虾从袋里蹦出,满地皆是。看见他的军黄色绑腿忽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我奔过去,捡起地上那些小鱼、小虾,拿在手里一看,原来是一些青虫和蚂蚁。
“你看出来父亲彻底完蛋了吗?”三妹交叉着两条短腿,靠在电杆上面,说:“他装出有什么事的样子,在街上荡来荡去,给人一个风流倜傥的假象。我可知道尿道阻塞这种病,他现在困难极了。看着他一本正经跟你唠叨绿山什么的,我们笑得一身直颤。他一从家里走出去就睡在那个破庙里,每次都这样。破庙的角落里铺着一些稻草,一些另外的人也睡在那里。我和医生初通情意的时候,他也睡在那个破庙里。有一天我去那里,父亲跟我唠叨了一整天关于一件狗皮背心的事,他反反复复地说到那件背心掉在我们从前老屋的地板下,是从地板的一个破洞里掉进去的,还说他看见那上面长着拳头大的狗屎霉,现在他在外面游荡,就是为了找那件背心。我看他瞎扯什么绿山,完全是由于尿道阻塞发作引起的。”
我走进那个破庙里,看见许多野猫满屋子钻上钻下,有两个黑脸从草堆里伸出来,他们告诉我父亲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明白他知道我发现他在撒谎而无地自容,我赶紧走开,免得他难为情。待我一回头,却愕然发现他在窗口朝我伸舌子做鬼脸。“我一直在绿山!”他又朝我伸出两个指头来。我不明白他的心思,沮丧得很厉害。
“你这叛徒!”三妹气急败坏地从马路对面冲过来挡在我面前,“你干吗去那破庙里?咹?谁给你这种自作主张的权利?你把我们的脸全丢尽了!现在老家伙正在窗子后面暗笑,他认为是我们指使你这傻瓜到那里去的,我们成了受人耻笑的东西啦!”她臊得用头来撞我,把衬衫的线缝都绷开了。
我悄悄地将一把锤子藏在屋角。当他们都躲起来,万籁俱寂的时候,我借着街灯的微光摸到窗前,我打开窗子,使劲朝着无边的黑暗吐唾沫,我看见唾沫成了一闪一闪的光龙,我一直吐得嘴巴麻木才罢休。铁锤撞击在砖墙上,响声沉重窒闷,谁家的电灯闪了一下又灭了。这震天动地的声音谁也不曾听见?还是我手下根本发不出真实的声音?我徒劳地敲了一整夜,早上,我羞愧地藏起锤子,浑身酸胀。三妹从卧房里走出来,打着哈欠,喷着口臭,讥笑地瞪着我,还耸了耸肩,朝地上啐了一口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