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汇报(第9/25页)

首长同志,说到此处,我感到自己内心十分矛盾。老天爷,我沦落到了与鞋匠为伍的地步,这个人还对我十分嫌弃,什么都看不惯,处处横蛮无礼,每时每刻对我耍威风,我不得不低声下气,竭尽全力巴结他。可他是我唯一的知己,我的命运,我的生存的全部价值都系在这个人身上,离了他,我一钱不值,有了他,我便仍然是个大发明家,这种逻辑好似十分古怪,没有道理,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正是如此,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也证实了这个。

食客到来的第二天早上,我打开门,看见邻居一、邻居二、邻居一的老婆,还有我的老婆四个人一字儿排开站在门外,门一开,他们四张嘴一齐嚷,乱嚷了半天,邻居一的声音占了上风,我勉强听出他在讲一桩什么案子,那三个人又争先恐后打断他的话,不断地补充、暗示、使眼色,越说越玄妙,后来邻居一的老婆,那个瞎老妪,觉得丈夫当不了她的代言人,就把他拨到一边,禁止他再往下讲,自己独断专行地抓住我讲开了。她说二十年前,当我还是个毛头小子时,她和她丈夫就从我身上看出了很多苗头,这些年他们闭口没提他们的想法,我也许认为他们没有惦记我的发明事业,其实他们不但惦记,还每时每刻都在为我的成功扫清道路,他们所做的工作不计其数。有一次,一个小偷来偷我的鸡蛋壳,她和她丈夫追上去,将那小偷打得屁滚尿流,别看他俩年纪老了,力气可是有的。当然这些工作都是背着我干的,他们不愿炫耀自己。讲到她丈夫和我打架那回事,他是在扮演反面角色呢!他想借此锻炼我的意志力,哪怕充当牺牲品也心甘情愿。谁都知道,一个人要成功,舆论是第一要紧的,正是他俩,在某一年一举扭转了舆论的趋势,使之变得于我大为有利。接下去她又要我表态,同意让他俩作为我的合作者。这些年来,她和丈夫一直在暗中支持我的事业,可能我没感觉到,事实上,他俩将全部生命都花费在这项工作上了。“真是魂牵梦萦啊。”

她的话还没完,邻居二和我老婆就把她绊了个大跟头。后来邻居一又颤巍巍地上来扇邻居二的耳光,扇了几下反倒扇到自己脸上去了。我老婆大喝一声,叫两人住了手。

邻居二阴郁地说:“A君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有了强大的靠山。”

四人非常生气,认为我是在拉架子,翻脸不认老朋友,这使他们深感世态的炎凉。一个人,即使取得了在蛋壳上钻出五千个孔来的辉煌成绩,又获得了一位权威人士的肯定,也没有理由骄傲的。他们四个人,决不是因为权威人士的到来就对我拍起马屁来,他们只是要摆出事实,让那位坐在里头的权威明白真相,刚才那一通话,他们相信里头的那位已听见了。气愤之后他们又开始伤感,因为我竟如此冷酷,容不得他们,他们中一人还曾与我是共患难的伴侣,就算现在已分手,情意总还在,怎么能用软刀子杀人呢?说着说着,四人抱头痛哭起来。

我一直站在门口冷眼看他们的把戏,这时听见食客在我背后命令我关门,我就把门朝他们迎面关上,尽管他们一齐扑到门上来哀求我也不理,我还暗暗好笑呢。

“你这个人真粗俗,即使你有才华也不能说明你就不粗俗。”食客不屑地哼了一声,“成天被如此腐化的人群包围,自己怎不变为蛆虫,幸亏我及时赶到。”

这时的食客,已经不再赤裸身子了。他穿着我的长睡衣和绒拖鞋,端着一杯我为他泡好的热茶,在客厅里悠闲地踱步,口里还在不停地诉苦,说他在我这里吃不下东西,睡不好觉,最多再呆三天就要丧命。半夜里,他起来收拾过一次行装要走,强烈的责任心又使他留了下来。

诉完了苦,他就叫我把鸡蛋壳拿出来给他看。我连忙拖出那只箱子,箱子里装满了我几十年的劳动成果。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像小学生参加考试一样心中怦怦直跳。这些伴随我度过了多少春秋的伙伴终于第一次与世人见面了,它们长年累月躲在黑暗中,无人理睬,即使它们的主人因为它们而莫名其妙地获得了发明家的称号,但并无一人有兴趣对它们看上一眼。这些寂寞的家伙,从表面看,它们与普通的鸡蛋壳并无两样,可在放大镜下面,就可以看见它们上面密布着小孔。我能够凭手感区别每一只蛋壳,每次摸到它们,那些近乎歇斯底里的夜晚就复活了。我经常把自己关在小房间,熄了灯抚摸着它们,与它们对话。我之所以这么多年没让它们见天日,一方面是因为无人提起它们,最主要的一方面则是因为我那该死的自尊心。我不能容忍世人小看我,我可以承认自己是猴子、小猪什么的,可受不了别人说我毫无价值。我战栗着打开了箱子,食客走上前去,挨个将那些鸡蛋壳查看了一遍,这一举动大约持续了一小时,然后他回转身来打量我。我的心都要跳到喉咙里来了,我等着他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