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唐朝晖 记者(第3/8页)

问:如果如您所说,灵魂世界无高贵低贱之分,无好坏丑恶之分,那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尺度来看待您的作品呢?

答:尺度就在你的心里,要通过你的相应的创造来获得。也就是说人在阅读时,精神要挣破世俗观念的束缚起飞。读者的社会身份同他能否欣赏艺术关系不大。像我这样的作品,读者只要具有小学以上的文化程度,同时拥有一颗丰富细腻的心灵,他就有可能进入。

社会中的善与恶在我的作品中是不存在的,因为我的题材不是社会,而是人的心,我一直在无边无际的人心中漫游,探索古老的欲望与理性之问的关系。

我时常想,我们说的所谓“现实主义”实际上是一种顽固不化的文化自恋情结,可我们还要死死地抱残守缺。一般人谈起某个作品总是问:“它描写了什么?”这种提问用的尺度显然是大众公认的、外部的。这样提问的人的心里往往只有一个尺度。一些小说表面做出“先锋”的姿态,骨子里头还是传统那一套,摆脱自己的社会身份也就是摆脱传统的束缚。

问:我认为您的小说的核心是意象,可是从表面看,这种东西不容易体会得到。您的创作是否总是这样“紧张”呢?

答:对终极之美的追求贯穿了我的每一篇作品,这种追求已经断掉了我的后路。如果说有个别作品“不那么紧张”的话,那是因为没有严格要求自己。人的一生只是一段有限的时间,力图达到无限时间的人只能将每一段时间无限细分,所谓“抓住生命”。所以请信任残雪的作品,有决心的那部分读者总能体会到内含的诗意的。

在我的生活中,催命的鼓点每日响起,创作中的我只会越来越紧张。我要试试我到底有多大的张力,为了好奇,也为了对透明境界的渴望。这就是“渴求到死”,没死之前渴求总是不会消失的。这里的“活”指的是艺术生命。

为什么不容易体会到呢?因为再超凡脱俗的作品它也得借助世俗的材料,这材料包括每天使用的方块字!也包括众所公认的那些描绘,于是大部分读者就往往先入为主地从世俗的角度来看待作品了,于是说作品描写了恶,作品描写了阴暗,作品是一个弱女子的自画像等等。要想真正进入作品就得摆正自己的立足点。现代艺术的最大特点就是让陈腐的现实变成全新的现实,用世俗的材料做出从未有过的东西。每一位进行这种创作的作者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对于陈腐的现实他是不屑一顾的,他的工作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描写,而是无中生有。

问:您认为小说有技巧吗?灵魂说、超现实主义(主要指自动写作)、精神分析等等对您有何影响呢?

答:像我这种小说无技巧可言,只要会用方块字,语言干净,就可以写。我对有的人大谈技巧的重要性感到很怀疑,会不会是在掩饰着什么东西呢?当自然的造物比人工的雕琢还要美无数倍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向自然皈依。这里说的自然,仍然是指那个王国里的自然。

凡是同灵魂有关的艺术作品都可能对我产生很大的影响,至于其他方面的书我看得极少。我只凭直觉汲取我需要的营养。

问:如果说您的小说是直面人性,揭示、展示人性中的狂妄、自私等方面,也对吗?

答:也对,也不对,因为这种说法太狭隘了。人性中除了狂妄、自私以外,还有那种英雄主义式的不懈追求,生命的美的喷发。几乎我的所有的小说的主人公都具有这种美的气质,而且大多是些坚韧不拔的人,当然,他们同时也狂妄、自私、贪婪。这不正是人本来的面貌吗?我们要什么时候才敢直面自己的灵魂呢?问:国外的读者是如何看待您的作品的?

答:这个问题我只能根据我自己的体会来谈一谈。

西方思想中有着源远流长的非理性的传统,这个传统就是艺术的根。我通过文学作品的阅读吸收了这种传统的营养,反过来以一个东方人的体验加以发挥,建立起我的体系。我想,外国读者之所以对我的作品感兴趣,正是基于这个根本的东西。如同灵魂的构造是一致的一样,艺术是不分国界的,它是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举个小小的例子,我将自己对卡夫卡这位艺术家的作品的感受写成一本评论集,我将我的评论集寄到日本,在日本汉学界也引起了反响。我的翻译、中国文学评论家近藤直子立刻着手翻译这本书;还有资深汉学家岸阳子也在《东京新闻》上写文章介绍我的评论集,在其他汉学家中也得到很好的反响。这个现象就很说明问题,他的作品穿越时空,到达我的心灵,我写下我的感受,我的作品又穿越国界,到达日本。是什么东西在这里发出共鸣呢?当然是人心深处的那根艺术之弦,那种非理性的情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