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黄咏梅 羊城晚报记者

2003.2

问:我在大学里接触你的作品,第一个感觉就是:不美,诡异,不像女人写的。事实证明,我在接触一些文学界的人,谈到你的作品,比较有感觉的几乎都是男性作家,女性读者不太容易欣赏你的东西。她们认为你是个性写作而不是女性写作,你觉得两者应该有界限吗?

答:首先要弄清一个问题,即,你指的是什么样的女人。是如今泛滥于文坛上的传统的“小女人”吗?如果是,我当然完全不像她们。女人有各种各样的,我认为真正的新女性尚未在这块土地上诞生,也许我的作品是一个前奏吧。我愿这样想。关于第二个问题,我认为只有彻底的个性写作才能把女性写作进行到底。我在我的长篇《五香街》里对这一点描写得很透彻,那篇作品是彻底个性的,因此也是女性的。我的美国翻译说,只有中国女性才写得出这样的作品,而她也是一位女性。这就是欣赏能力的问题了。只有那些真正的现代女性和想成为现代女性的人才会欣赏残雪。我对女性写作是这样理解的:它是一种对中国传统的反动,它的目标是彻底的个性化。中国女性在数量上确实倾向于传统的比较多,这是一个可悲的事实。改革解放了多少妇女呢?不管怎样,我要在艺术中大声呐喊,奋力张扬,告诉人们现代美究竟是什么。我这样做是出于我的天性。

问:我个人比较喜欢你的《黑色的舞蹈》,写一个老太太企图改变习惯的生活,却对新生活恐惧和困惑,直至后来也将新生活过成了旧生活,结论是生活的新旧形式原来就没有什么区别,当折腾着领悟了这一点,生命的意义也就丧失了。里边有很强烈的悲观色彩,我觉得你许多小说都有这些成分,跟你的生活经历有关?

答:关于一个叫“述遗”的女人的中篇系列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曾发表于《大家》《花城》等杂志,却并没有几个人评论。但我知道有一些读者非常喜欢。我的那个老太太是一个老艺术家,她用惊人的,几乎不可思议的毅力战胜了自己的肉体,在属于她一个人的阴沉的天堂里住了下来,用既不脱离世俗,又坚决同世俗划清界限的艺术生活方式同死亡抗争。为什么要悲观呢?在对人性的看法上,残雪的小说一点也不悲观,这在作品中已经体现,只是看到这个层次的读者还不多罢了。

问:我认为你的小说理性成分很多,文学创作中理性光芒如果没有任何遮蔽,会不会对作品本身是一种伤害?

答:这个问题我在很多地方回答过,可见是一种流行的看法。这样的看法的出发点本身就是一种对西方文化的误读。我们往往将陈腐的常识,约定俗成的规则当作理性,而这个东西是相对不变的。当我们说某人的作品“理性”时,实际上是说他在写作时观念先行。对于现代艺术来说,理性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说,没有理性,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现代艺术。理性是一种压榨,为促使写作者的生命力爆发;理性又是一种观照,在微妙的氛围里怂恿着感觉的肆意横行。一些层次不太高的读者认为我是乱写,我们可以做一个实验,给他纸和笔,让他也来乱写试试看。为什么一般人不能像我这样“乱写”呢?这里有一个生命力和理性的问题,必须两者都达到一定的强度,相互间的关系是制约与突破的关系。你光有一点蛮力,缺乏崇高的理性,作品就难以上档次,只有对于自我的冷酷制裁才会导致一场力的拼死爆发,从而让想象插上翅膀。我的创作是潜意识的创作,潜意识的领域里理性大有用武之地,它凭空挑起事端,让艺术的场景不断涌现。几乎每一次,作为主体的我都无法预测笔下的风景,而越难以预测,写作就越成功。经验早就告诉了我这个诀窍。也有一些作品差一点,那是用力不够,制裁不严密。我的文学方式清楚地凸现出理性在艺术中究竟是如何起作用的:不是观念先行,而是相反,让感觉的浪潮在制约下汹涌。我发现,我们的文学界从未这样认识过这个根本问题。而我,是通过阅读西方经典文学发现这个创造的原理的。在日常中,当我脑海空空的时候,就会有奇异的欲望蠢蠢欲动。脑海空空就是那种强制的状态,也是天赋吧。然后,魔鬼就要起义了,将重封密锁的镇压彻底冲破。

问:有人说要读懂残雪就必须先读懂卡夫卡、博尔赫斯、鲁迅等,这令人感到很“玄”。而你曾经说过,有那么一类文学家的作品一开始并不属于大众,也不能给大多数人带来审美的满足,但他们的影响却是震撼灵魂的,会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的,据我所知,你从一九八四年开始出第一本书,一直在小众之内被接受,直到二〇〇〇年所谓的“残雪年”,才被更多的读者理解。你就是那一类作家吗?你怎么看待作家与读者的接受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