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三节(第2/6页)

我们都不说话,天色渐暗,在车窗上可以看见自己,浮映在不明的景物之上。行吟歌手略带疲倦地叹了口气。

“去哪儿呢?”我问。

“戴城。”

“我就是戴城的,”我说,“去那儿你得在上海转车。”

“戴城好玩吗?”她愣了一会儿问。

“不好玩,全是下岗工人。去那里玩,还不如去上海呢。”

“我去过上海,不好玩,我更想去戴城。”她说,“他们说戴城也很繁华的,有很大的开发区,很多日本人、韩国人、台湾人、香港人都在那儿。”

她提醒了我。是的,古老而自以为是的戴城也学会花天酒地了。高新技术开发区整饬高雅,到处都在铺路,外资企业加工厂进驻,城市改头换面,外来人口逐年递增。某些区域里酒吧林立,KTV和桑拿房时而可见,巨型超市和国际购物中心初露锋芒。戴城发达了,它并非我所说的全都是下岗工人,我这是在污蔑自己的家乡,有点像汉奸。我不禁感叹,在我少年时代千方百计想要离开的地方,倏忽成为一个具有国际知名度的淘金胜地,是不是像一场梦?

火车到站后,她走她的,在站内售票处买票,我一个人郁郁寡欢地走向上海的地铁站。她忽然又追了上来,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上面是戴城“七个小矮人”酒吧,以及地址电话。我说名片不用给了,这倒霉地方我知道,它的前身是文化宫俱乐部。她说:“可以到这儿来找我,我是驻唱歌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老K,我是戴城著名的诗人。”

其实我不是老K,老K和我一样是个长头发大胡子的矬逼,自从我这么打扮自己以后,在戴城的很多场合,我都被人误认为是老K,著名诗人什么的。听说他经常出现在“七个小矮人”酒吧。我之所以冒充老K,仅仅是因为,我没钱去酒吧找她玩,我没钱找任何女人了。也许老K可以替我爱上她。这件事挺伤痛的,我在最好的年纪上,他妈的居然破产了。

我坐上地铁。已经是夜里,车上很空,从第六节车厢望到车头,一览无余,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走廊。车到终点站,我直奔化工学院,跑到杨迟寝室一看,床铺空着。下铺的兄弟告诉我:“你才来啊,老杨白天都动过手术了,现在在医院躺着呢。”

“有人照顾他吗?”

“有是有的,但现在没有了。”

下铺的兄弟讲话夹缠不清,费了半天劲我才明白,学校派了个女学生干部去照顾老杨,毋宁说是监督吧,防着他把盲肠顺带也割了。女干部在手术室外面等了好久,医生出来,端了那块息肉让她过目。这是规矩,都这么干,但她吓晕过去了,醒来又吐了一阵子,连滚带爬逃回学校。于是老杨就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了。

“一定很孤独吧?”我幸灾乐祸地说。

“动手术之前他已经把病区所有的护士都征服了,每个护士都抢着在他屁股上扎针。不会孤独的,至少屁股不会。”下铺的兄弟说。

我信了这个王八蛋的话,松了口气,感到有点疲惫。先出去吃饭,然后挺着春天的微寒在水房洗了把冷水澡,照老规矩爬到老杨的床铺上睡觉。第二天一早,我启程去医院。下铺的兄弟告诉我:“六病区十三床。”

医院在衡山路一带。我去的时候正逢门诊热潮,无数人排着队,几个戴红臂章的像纠察队员的一样的上海大叔在叫号,每一个入口处都有一块铁牌子,标着各个科室的名称。这场面不太像医院,倒像火车站。我来到住院部,以为能见到一个安详地躺在床上的杨迟,可是走廊里一片混乱,护士疯了一样跑来跑去,穿白大褂的医生差点和我撞个满怀。我问一个护士,出什么事了。她说,十三床大出血,快要不行了。

“会死吗?”我说。

“大出血哎,知道什么叫大出血吗?”护士扔给我一句话就走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老杨会死,在莫名其妙的一九九六年,我们做了十六年的朋友。这十六年他始终朝气蓬勃,唠里唠叨,绝无可能死掉,他最惨的一次是和我抢乒乓球拍,被我用双喜牌球拍侧着打中天灵盖,满脸是血地去医院缝针,即便这样也挺住了。这次他竟然栽给了息肉,我一下子愣住了,就像常年喝牛奶的人,某一天拎起杯子喝下去的是石灰水,非常震惊,非常没有提防。我试图冲开护士搭起的篱笆,并哽咽着呼唤他的名字。其中一根篱笆回过头来将我叉了出去:别在这儿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