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女 第十三节
我很不喜欢找工作的感觉,人生中全是死胡同,缺乏连贯性。我喜欢直线向前的人生,偶尔地,同时谈两个女朋友,那也最多是主线和副线,但我不喜欢这种外形像菊花一样的人生图谱。
那会儿杨迟教我,春节后找工作比较合适,很多人会在这个时间离职,空出职位,机会就来了。我在工厂待得太久,出来以后两眼一抹黑,基本上和自己眼里的傻逼差别不大,完全不懂什么求职技巧。自从歪歪受到杨迟的教诲,从普通女工晋升为打字员之后,我就信了老杨的话。我们还探讨过求职方向,老杨说,最近几年营销会成为热门的职业,这比做会计容易,一个企业只需要两个会计就够了,但销售员可能需要两百个。当然,做营销,得他妈的先把胡子剃了,除非你是卖雄性激素的。
我也去了开发区的人才市场,一栋宽敞的大楼,外面包着一层花岗岩,里面衬了一层大理石,很气派,唯一的缺陷是层高不够,跟我家里差不多,跳起来就能摸到日光灯管,显得特别压抑。每个星期它开张半天,人山人海。我跑去一看,无数应届毕业生拥堵在里面,纵然有空缺职位,也得越过一千个脑袋才能触及它。那时候没有互联网,必须这么干。我生平不愿意排队,但这只是表象,遇到饥荒年施粥就另说了。花两块钱买了张门票,喊着号子钻了进去。在这种场合下找工作,只求撞上狗屎运。
写履历表的时候把我难住了,起初我以为“夜大会计三年级在读”的资历可以给自己镀金,没想到镀了一层屎,招聘的人总是用一种狐疑的眼光看着我,问我有没有工作经验。我说,我有,在糖精厂造过几年糖精。他们的狐疑立刻就释然了,仿佛我长头发大胡子的形象与此匹配。其实他们不知道,糖精厂的青工,都是吹着飞机头、涂着摩丝在那儿干活的,农民工都不愿意留胡子,被人歧视。杨迟不断提醒我,想找到一份好工作,你就得把胡子刮了,干干净净地去和那些干干净净的人为伍。我还挺犹豫的,这把胡子留了挺久了,它使我看上去粗壮、麻木、耐操,某种程度上也是优势。
我的履历表上除了夜大这条以外,剩下的就是我的户口,这不是开玩笑的,我正经戴城本地户口。在国营企业招工的时候,这条最重要,但我吃不准私营企业和外资企业是不是重视。后来发现,这帮傻逼和国营企业一样,也在乎这个,因为本地人有户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所以不用担心我们干太多违法乱纪的事情。但这帮傻逼要求我的工资和外地人一样,甚至更低,我也只能忍了。
去了两趟,我就知道,工作经历比文凭更重要,造糖精的人想象不出传真机该怎么用。你一生中有很多想象不出来的事,例如爱情,例如永别,这都可以去慢慢学习。唯独在人才市场被问起会不会用传真机,这件事令我目瞪口呆,对方也目瞪口呆,意思是说你丫连这个都不会就敢来应聘?
有一次我找到一家外资公司,那个负责招聘的青年看上去像个高中生,瘦瘦的,戴着眼镜。他比我还紧张。我说你们墙上贴着招聘仓库管理员,我大概可以。小伙子说,你会用windows95吗。我说我不知道仓库管理员还得会这个。小伙子用中指托了托眼镜,他提前做出了竖中指的手势让我误以为是要羞辱我。幸好那根中指落在了眼镜上,也幸好我这几年矬了,反应慢,换了五年前我已经提前一巴掌拍在他脸上。他说,仓库管理员的工作并不容易,要会电脑,要独自从卡车上卸货,由于货车都是晚上进城所以必须天天上夜班,还要独自负责盘货验货。我问他这份活多少钱,按照杨迟的教育,应聘的时候最好不要问待遇,但我那次没忍住。小伙子说,两百块一个月。我问他,你们是哪个国家的外资企业。他说印尼的。我悲伤地嘟哝了一句,你们杀中国人上瘾了对吗。然后我就走了,其实那小伙子也是中国人,我不该这么说他。
另一次,我在一家企业应聘,那位先生问了我几句之后,忽然说:“你要知道,自己是个男人。一个男人要为自己负责。”然后就把我轰走了。我走出人才市场,想想这事儿不对味,打算回去揍他,但还要再买两块钱门票,就算了。我只能说,后半辈子我还遇到过有人提醒“你是个男人”,这句话和“你不是男人”、“你到底是不是男人”一样,都会让人捏住睾丸沉思几秒钟。
在人才市场我经常看见自己的一个初中同学,她是个白化病人,稍微有点口吃,整个中学时代都保持着沉默和谦虚,学习非常用功,成绩良好。后来听说她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学院,我当然很快就忘记了她。时隔数年,再次见到,她很好认,并且她也认出了我,有一次她朝我笑了笑。几乎每次去人才市场,我都会看到她,我们从来不交谈,以后也不再有目光的接触。我看着她在人群里沉默的样子,挤到招聘台前,略显费劲地说话,由于场地太嘈杂,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