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弃儿 第二十节

又一个冬天来临了,我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小苏还在做化验,杨迟还在卖农药,一切平静如常,但我们身边多了个四岁的女孩。有一天,她对着老杨怯生生地喊:“爸爸。”杨迟像被机枪扫过一样,浑身震动,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又看看我,我只好告饶说:“你还是喊我路哥哥吧,你喊我爸爸,我会当场死在你面前的。”

孩子头一次去小苏家,狗立刻扑了上来。孩子居然不怕,伸手拍拍狗脑袋。狗很久没见到陌生人了,把孩子浑身舔了一遍,最后舔到了小苏的鞋子上。狗抬头看看小苏。小苏说:“滚一边去。”

杨迟说这孩子可能有轻微的自闭症,和我们在一起,一整天都不说话。又说,报纸上写着,动物可以治疗孩子的自闭症。小苏说这狗没打过防疫针,无证的,身上肯定有弓形虫之类的东西,还是离孩子远点比较好。

孩子不说话,这件事非常难办。我和杨迟都是著名的话痨,没事都能给自己讲个故事听,或者把对方的糗事拿出来说一遍,小苏本来不爱说话,跟我们在一起以后也变得很活泼。反正我们见不得沉默的人,觉得那是一种被压迫过的痕迹,如果你始终沉默,你就始终会遇到压迫。

我们咨询过蔺老师,孩子不爱说话怎么办。蔺老师说,这是正常现象,福利院的很多孩子都这样,处久了他们会显现出性格活泼的一面,他们其实都很活泼。我看看她,心想,你本人也是福利院长大的,我就没看出你哪儿活泼了。我不是很喜欢蔺老师,觉得她不自然,仿佛藏着一个坏消息总是不好意思告诉我们。很快就证明我的直觉是准确的。

“多带她出去玩玩吧。”蔺老师说。

那时的戴城真的不是个好玩的地方,到处都在挖坑,房子推倒了重建,农村变成新一代的城市,几百年的老桥逐一拆掉。最可笑的是一条横穿城市的主干道,从前很堵,只要上班时间,马路上就全是自行车,中间夹杂着清晨出动的粪车,非常煞风景。现在他们终于想通了,把马路沿线的房子全推平,令其有十二车道宽,然而那个倒霉的建筑设计师突发奇想,把路中央一条平行的臭水沟整治成了景观河道,两侧全是草坪,横跨着一些假古董的小桥。于是这条付出巨大代价的道路,看上去是十二车道,其实仍然是四车道。堵车是必然的,过马路也很不方便,没有天桥和地道,得找到斑马线,再找到桥,等两轮红绿灯才能走过去。总算不再有粪车了,因为他们把这一带的厕所都拆除,再也没有恢复。

我们就是沿着这条路出行,轮番抱着孩子。车堵在街上,没有一辆空出租车肯走这条路,这时就连我和老杨也变得沉默了。风由西向东猛吹,树砍光了,沿街的商铺全是毛坯房,它们做成一种粉墙黛瓦的古典样式,酷似木质的窗户其实是一些古铜色的铝合金。我们必须抱着孩子,因为他妈的所有的窨井盖都被偷走了。

小苏说:“去动物园吧。”

我们同意了,跳上一辆拥挤的公共汽车,依旧轮番抱着孩子。不会有人让座,这座城市已经没有这方面的习惯。人们沉默不语,用身体默默地抵御着、侵略着几厘米的空间。我抱着孩子躲在靠窗的角落,问她:“挤痛了吗?”她还是不说话。我指给她看,外面那个房子,那个桥,那个树,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些鸡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过了一会儿听见老杨对前面一个胖女人说:“你踩我脚了。”胖女人也不说话。老杨又说:“你踩我脚了。”这么说了三次,胖女人回头说:“我什么时候踩你脚了?你这个神经病。”老杨说:“我操你妈你踩我脚了听懂没有我操我操我操你妈!”这个态度太可怕了,自从有了孩子,老杨很少说脏话,更不曾暴怒。胖女人说:“我操你。”两个人互相操了一通,到站了,我们下车,又隔着车窗对骂,直到汽车开走,胖女人的脑袋和乳房遥遥地挂在车窗外。小苏责备地看着老杨,说:“你不应该这么暴躁。”

老杨翻了个白眼说:“其实她没踩我脚。”

“那你什么意思?”

“她的屁股在我前面蹭啊蹭的,我他妈的都快嵌进去了,这滋味是人能受得了的吗?”

我大笑起来。小苏赶紧捂住孩子耳朵。我说这在黄片里叫作电车痴汉,换了女的,只能叫电车痴婆了。杨迟说:“你们都别笑了,我他妈刚才真的差点就射了。”

“那你不是爽到了吗,何必骂人呢?”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