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泵之王(第7/8页)
水泵通常是用四个拇指一般粗的螺栓固定在基座上,我的任务是把那四个螺帽卸下来。大多数螺帽因为年深日久,加之地面潮湿,已经锈成了一块铁疙瘩。我把扳手套上去,开始发力撼动它。这个动作,和划桨一模一样。我后来认识一个英国人,是剑桥大学划艇队的,差点就去参加了奥运会,说起这门高尚运动,他很自豪地捋起袖子,给我看他的肱二头肌,丰满光滑简直就像小半个地球仪。我也捋起袖子给他看我的肱二头肌,并不比他逊色多少,把英国人看得很开心,问我玩什么运动。我说,我玩的是锈螺丝。英国人没听明白,以为我说的是ShowRose。
那天我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拧螺丝,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拧下来三个,最后一个螺帽简直像是狗操×,套在那根螺栓上,死也不肯下来。我往肺里吸进去足有两公升的空气,脖子上青筋爆出,四肢肌肉绷紧,上下臼齿磨得嘎吱嘎吱响,最后一发力,嘎嘣一声,我向后倒去,螺栓竟然被我拧断了。
我在地上打了个后滚翻,爬起来,拎着螺栓去找老牛逼,他正在工作间里陪阿姨嗑瓜子。我把螺栓往桌子上一扔,老牛逼皱着眉头说:“怎么搞的,螺栓断了?”
我说:“我也没办法。它就是断了。”
老牛逼说我是生犊子,干活光凭一股子蛮力,不讲究技术,就会拧断螺栓。
拧断了螺栓是很麻烦的,得用气割枪,把残余的螺栓从基座里割出来,再装上一根新螺栓。此事不用我来做,我只管拧螺丝就可以了。这种意外是很偶然的事情,我卸过两三百个水泵,统共也就碰到了这么一次,但我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个水泵阿姨竟然因此把我记住了,还到处散播,”老牛逼新收的徒弟是个生犊子,一上手就把螺栓给拧断了。”其他水泵阿姨听了,也把我给记住了,我去卸水泵的时候,她们就会特地关照我说:“小路啊,拧螺丝的时候当心点啊,别把螺栓给拧断了。”她们凑到我身边看着我拧螺丝,把脸上的雪花膏气味灌进我的鼻孔里,搞得我只想打喷嚏。
把水泵卸下之后,会有农民工用扁担挑着一个新水泵过来,钳工负责把新水泵装上去,农民工就把有故障的水泵挑到钳工班去。水泵有很多种,最重的那一种,得八个农民工才能挑起来。
这样的农民工在厂里被称为“起重工”,这种强体力劳动正式工都不肯干,就找郊区的农民来干。后来郊区的农民也不干了,就找县里的农民来做,再后来,县里的农民也找不到了,厂里的起重工全都成了外省民工。
据说,人老了以后做梦,都是关于往昔的。人老了就没有未来了,即使在梦里也看不到未来。我三十岁的时候经常梦见往昔,拎着一个扳手,迤逦走向厂区深处的泵房,那里有一个阿姨和一台坏掉的水泵在等着我。梦里的我心情平静,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我想不起十年前自己是以什么心情去拆那些Show Rose了,我也忘了那些阿姨具体的相貌,四十多岁的女人在我印象中都是差不多的。只有一次,我记忆深刻。那次,我独自去糖精车间拆一个水泵,走进工作间,觉得很诡异。那个阿姨把四平方的工作间布置成了一间温馨的闺房,有橙黄色的台灯,淡蓝色的布幔,椅子上是米老鼠的坐垫,最恐怖的是,她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张折叠床!阿姨斜躺在床上,瞄了我一眼,说:“二号水泵坏了,你自己去修吧。”
我把螺丝卸下来之后,又跑进工作间,背对着阿姨打电话,叫起重工来扛水泵。趁这当口,阿姨问我:“你多大了?”我对着电话喊:“喂!喂!起重工吗?你们他妈的怎么还不过来?”墙上挂着一面小镜子,通过镜子我看见阿姨撇着嘴,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理我了。
我把这事情说给老牛逼听。老牛逼问我:“她长什么样子?”我形容说,浓眉,鬈发,血红嘴唇,还这么斜躺着。老牛逼说,那不叫斜躺,准确的说法是贵妃躺,两腿并拢,把手撑在腮上,如果两腿叉开那就不是贵妃躺了,而是潘金莲躺。我翻着眼珠回忆了一下,说:“腿倒真是并拢的。”
老牛逼说:“那个女人叫阿骚,要离她远一点,她腿并拢的时候还好一点,要是又开了,全厂的男人都顶不住。以后糖精车间的水泵就让魏懿歆去弄吧。”
“魏懿歆会不会出事啊?”
“你放心,阿骚不喜欢结巴男人。舌头短,够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