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的伤感的情人(第11/13页)

  我非常沮丧,拎着死兔子上楼,那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进门之后,只见桌上一堆骨头,盘子里还有几块残肉。她剔着牙说:“哎哟,你还特地送兔子过来?我都把我那只吃掉了。”我说:“白蓝,你也太残忍了,就这么把兔子吃了?谁给你杀的?”她满不在乎地说:“自己杀的。”我不信,她能把一只活生生的兔子开膛破肚。白蓝说:“切,我解剖过的兔子比你见过的还多。”后来她还表扬我:“路小路,挺能干啊,把兔子摔死了。”我说:“不是摔死的,是绞到轮胎里死掉了。”她卷着袖子说:“兔子就是要摔死才对,绞到轮胎里,异曲同工。我再给你做一个麻辣兔肉,保证你连兔头都吃个精光。”

  那天我吃兔子的时候,忍不住问她:“白蓝,你说你到底是个温情的人,还是一个残忍的人?”

  她在一边托着腮,看我吃,听我这么问,便懒洋洋地回答说:“都是啊。”

  我说:“我不觉得温情和残忍会在同一个人身上体现出来。”

  她说:“你不也一样吗?你又写诗,又要绑雷管,搞得一会儿崇高一会儿暴力,我也不觉得这两件事可以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出来。”

  那天我吃完了兔子,擦擦嘴。她指指盘子里的兔头。我说吃饱了,兔头吃不下,再说那玩意有点像人头,何必为了一个兔头把吃下去的兔腿再呕出来呢?她说:“不吃就不吃吧。其实啊,我们就是两个精神分裂。”

  有关她的温情,我都品尝过了,有关她的残忍,我只是从兔子身上间接地体会到。我对她说,我不想领教你的残忍,我总觉得你有一天会把我杀掉的。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赤条条地躺在被窝里,毫无睡意,非常清醒。白蓝披着一条毯子,抱腿坐在床上。她吸了一口烟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后来她又说:“如果你是想为我去死,那没什么价值。如你所说,何必为了一个兔头把吃下去的兔腿再呕出来呢?”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做爱,竟然没有什么甜言蜜语。我的sweet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而且做爱也不大成功,时间很短。我归咎于三班颠倒,内分泌失调,但她也好像有点蔫,做爱中途还突然睁开眼睛看我,把我吓了一跳,当场失控,这种射精几乎等于是遗精。我觉得当时在她眼里看到的是一种杀人犯的眼神,但也可能是我看错了。我想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总而言之,会有一点绝望吧。

  我曾经对她说,我会去火车站送她,不管她去哪里。她觉得这样很好,很像电影里的场景。后来她真的坐上火车去北方了,我却没能送她,那天我在车间里造糖精,把反应釜里的硫酸和水放错了顺序,应该是先放水后放硫酸,我心烦意乱搞错了,结果那个反应釜发出轰轰的声音,好像烧开了一锅水,带着硫酸味的蒸汽全都冒了出来。工人们一声发喊,全都逃光了,有个女工在逃跑的时候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掉了两个门牙,扬言要让她老公来砍了我。后来她老公冲过来揪我领子,他是甲醛车间的工段长,老婆遭了难,当然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我任由他揪着,看着他把拳头举起来,但最后他竟没有打我。他私下里说:“这小子的眼神就像个杀人犯。”

  他们把我送到安全科,写检查,一直搞到夜里才放我走。写检查的时候我想到她拎着旅行袋独自上火车的样子,我觉得这一幕也很像电影,我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哪一幕电影更令我难过。我就这么错过了送白蓝的机会。

  五月的时候,我还见到她一次,她到厂里来办手续,顺便到糖精车间来找我。她黑了许多,穿着一件西藏的斗篷,样子很洋气。她把一头长发都剪掉了,像个男孩一样,而我剃着光头,活像个判了徒刑的。

  她说自己被上海一所医学院录取了,九月份开学,这段日子她要去上海进修一个英语班。说完,她很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光头,说:“怎么搞成这样了?”我摇了摇头,无言以对。那次见面的时间很短,我正在把一袋袋的亚硝酸钠往锅子里倒,满头满脸的灰尘,顾不上跟她说话。我们两个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后来她就走掉了,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她家里没人。我也搞不清她的行踪,以后一直都没再见过她。

  有时我下班经过新知新村,在她家楼底下张望,窗户都是关着的,阳台上没有任何晾晒的衣服。她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我想这是一种最好的离别方式吧,最不伤感,就像在雾中走散了一个朋友,事后回忆起来,只有一点点惘然。